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八五


  楊曉冬神態不緊張,面貌不改色,用一種輕蔑的語氣說:「你們不要狐假虎威的,你們這幾條破槍,只能嚇唬膽小鬼。我的案子,不用說你們小小的治安軍司令部,把你們偽軍頭子齊燮元搬出來,他也不敢單獨處理的。不服的話,你們誰有膽量,沖這兒來。」楊曉冬手指著自己的胸口。

  高擰子、麻狼子他們互相傳遞了眼色,給走過來的高大成讓開道路。

  高大成從田副官手裡接過一支小型手槍,指點著楊曉冬:「你想威脅誰嗎?是我不想叫你馬上死,不然的話,我這二拇指一勾,就能要你的命!」

  「我怕你在日本主子面前交不了賬。」

  「用不著交帳,你的命攥在我的手心裡,我高大成一句話,不聲不響地就掐死你。」

  「你們殺害共產黨和進步人士,只能是偷偷摸摸的。將來我們逮住你的時候,要在充滿陽光的廣場裡,叫成千上萬的群眾來公審你!」

  「浪言大語,是你們共產黨生就的本事。」

  「這一點也不是浪言大語,歷史會按著我說的判決你的罪行。」

  高大成聽了這句話,突然哈哈大笑了:「我不是夾書包的小學生,用不著講歷史地理。我是司令官,手裡握著生殺大權,你說判決我是吹牛,現在我就判決你的罪。藍隊長,這個人嘴太損啦,你們帶他回去,給我狠狠地整治他。」

  二

  楊曉冬醒來,看到擋在眼前的鐵柵欄,看到橫在鐵柵欄上的元寶鎖,才曉得回到原來囚禁他的地方。他受刑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但還記得大致經過:是高大成親自指揮他們動刑的。先壓杠子,被他高聲大罵時,才灌的辣椒水,坐電椅是以後的事情,他神志昏迷記不清了。現在,經過休息,他清醒了,覺得自己還是健康的人,覺得周身可以受自己意志的支配。試著想翻一翻身,想不到腰身重量太大,似乎全身斷成幾截。試著立起,兩腿酸痛火熱,支撐不了身軀,他咬緊牙關拖起雙腿坐在光板床上……

  正在閉目休息時,監門打開,範大昌進來了,親自掏出了鑰匙開元寶鎖,簡單地問了問監裡的生活情況,揮手攆出警衛人員,他單刀直入地向楊曉冬說話:「兄弟坦白承認,高司令的作法,草率簡單,事情本可以商談,用不著動武力。自然婁,楊先生的脾氣性格,未免也嫌……」

  「我沒工夫聽你這些話,你的本意是什麼,快點說吧。」

  「我想同你討論一個問題。未討論之前,我要求咱們都客觀點,拋開各自的立場和見解,站在讀書人這條線上說話,讀書人的心眼要活一點,要看看自己的地位和處境。在我本人,十分佩服楊先生的膽量和魄力,可是,現實是嚴肅的,是冷酷無情的……」

  「你閉嘴!不要給我作宣傳!」

  「我不是宣傳,我是實際主義者,高司令給你面前擺了幾條道路,你總得選擇一條。你現在走著的這條道路,距離目的地還很遠,老實說還有很多波折,不信你看。」他從皮包裡掏出一套圖片,雙手遞給楊曉冬。

  楊曉冬翻開大體看了一下,是各色各樣慘不忍睹的用刑照片,他頓時滿臉怒氣地喝斥範大昌道:「你想用這些東西嚇唬我嗎?使用這種手段的,不是人,是瘋子,是野獸,而且這種把戲,只能在膽小鬼身上施展。告訴你們,我不怕死。」

  「不怕死的漢子,在你們共產黨方面是不少。」範大昌故意用了平和的語氣,不慌不忙地又掏出兩幅照片,「請你看看這些剛強好漢的下場。」

  這張照片,畫面很遼闊:夕陽西下,空曠荒郊,野地枯墓旁邊,積聚著一堆屍骨,一看就知道是被敵人殺害的抗日同志。畫面上還洗印著對聯:「白骨橫曠野,枯塚向黃昏。」

  楊曉冬看了這幅照片,心中暗想:敵人特務工作真毒辣,他們殺害了仁人志士,還用它來做宣傳,不單是進行肉體摧殘,還加上精神蹂躪。對於意志薄弱的人,也算是一種神經戰術呢。

  范大昌看到楊曉冬沉吟不語,認為他的法術起了作用,用挑戰的語氣說:「楊先生,這副對聯有點文思嗎?」

  楊曉冬聽罷憤然回答說:「這副對聯,狗屁不通,要寫,應該寫:『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們用這種淒涼感傷的詞藻,幹什麼,是在恐嚇垂死的人吧,我沒有神經衰弱症!」他把一疊照片摔還他。

  「楊先生,你認為剛才那些是淒涼感傷嗎?興奮熱烈的東西也有呀!」他又不厭其煩地表示:只要楊曉冬肯用一舉手一投足的力量,地位是現成的,金錢是敞著口兒的。談到生活,他說:「楊先生年已三旬,身旁還沒有人伺候,這是人生必須解決的大事。我們替你物色了一下,倒有幾個物件,你看有中意的嗎?」他掏出十來張姑娘的照片,攤開在他的面前,一一指點說:「××是機關職員,××是青年學生,××是……這些黃花姑娘,只要你中意……」他的話沒說完,象片被成疊的扔在地下,楊曉冬躺臥床上閉住眼睛了。範大昌看到他這種傲慢勁,想要發火,經過冷靜思考,覺得為時尚早,他壓抑著自己的感情,冷笑了兩聲,俯身拾起照片,灰溜溜地走了。

  入夜,範大昌又來了,見了面仍舊是點頭哈腰,嘻皮笑臉,似乎楊曉冬上午所罵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什麼人。即便是罵的他,似乎他最善忘,把受辱受罵的事情扔在脖子後邊了。他這次不提什麼問題,甚至連話也不多說,只是警衛們催促著楊曉冬,要他跟範大昌一塊出去。楊曉冬估計不出特務們是什麼企圖,幾次拒絕,警衛們堅不答應,只得掙扎著起來,一路跌跌撞撞跟著範大昌走。走不多遠,前面有道長長橫牆,橫牆是才修的,它把整個建築隔成兩個部分,穿過橫牆的鐵柵門處,有個衛兵站崗,因為範大昌領路,守門衛兵只瞥了楊曉冬一眼,就讓他走過去。跨出牆外,地區比較空曠,建築也顯得稀落,走了數十步,進入一片草坪,草坪緊連拱橋,拱橋盡頭傍依著假山,行至跟前,發現假山傾頹,池水淤穢,山左面生的野草裡,有棵歪脖子的馬尾松,下邊躺著一座青白色的烈士碑。朦朧的月光下,還依稀看出了那脫落了顏色的碑文:「英風勒丹石,鐵血染黃花。」

  楊曉冬穿過橫牆鐵門時,曾留心周圍的環境,總感到有些熟識,似乎曾經到過這塊地方,及至看到碑文,一切支離的印象都連貫起來了,一股激動的熱流從胸中滾沸了。這裡正是他的母校,腳下正是母校的校園。想當年,就在這座假山上,他一口氣讀完生平第一次接觸到的一本好書——《共產黨宣言》。周圍環境不管經過敵人怎樣翻改拆損,他頓時還是完全心明眼亮了,月光下面的灰色樓房,是肖部長當年工作過的圖書館,東面靠圍牆作伙房的地方,是大老韓的打鐘樓,那高牆下面是他當年向外送信曾經鑽過的陰溝。想起當年,聯想現在,楊曉冬喟然長歎了一聲。

  范大昌立刻抓緊機會進攻說:「舊地重遊,有所感觸嗎?」

  楊曉冬默不作聲。

  「楊先生,我想接著上午談的把話說完婁,女色財物,你是不動心了。我問你,你愛不愛生活,留不留戀自己的生命?」

  「屈辱的生活一點也不可愛;我到這個世界上來,不是專為自己打算的。」

  「嗯!那好,」範大昌胸有成竹地說,「你不為自己打算,總應該為自己的親人考慮考慮吧!」

  「親人?」楊曉冬遲疑了一下。「可以說,凡人民都是我的親人。也可以說,我一個親人也沒有。」

  「是這樣的嗎?請你跟我到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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