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八四


  楊曉冬再度站到屋中央時,範大昌從人群裡慌張地走出來。他說:「虧我趕來了。高司令,你曉得這位是誰嗎?」他向高大成附耳說了幾句。高大成聽了故作驚訝地說:「誤會,完全是誤會,這是從哪裡說起喲!」他先責備自己,然後大罵隨從人員,罵的難以入耳,之後竟要流氓來跟楊曉冬握手,高呼警衛人員送楊曉冬回去休息。至此,楊曉冬想:第一個場面走完了……

  第二天清早,四五個勤務兵拿來很多生活用具——茶壺、茶碗、牙缸、臉盆、紙煙、茶葉、敵偽出版的書刊報紙,還有一床新被褥。楊曉冬對敵人拋出來的「香餌」鄙夷地斜視了一眼,冷冷地等待著事態的發展。

  下午範大昌來了。這傢伙很能「交際」,對楊曉冬問寒問暖,象熟識的老朋友一樣,說了很多家常話。楊曉冬聽厭煩了,說:「有話你就快說!無事你就快走。」

  範大昌這才透露:高大成備了一桌酒席,邀請幾位朋友共同為楊曉冬壓驚。楊曉冬問他是什麼意思。範大昌說:「沒旁的意思,高司令欽佩你,想交你個朋友,見了面,一塊坐坐,高司令致幾句歡迎詞,也希望你講說幾句。」

  楊曉冬知道敵人是玩弄拉他下水的把戲,當即嚴詞拒絕。範大昌好說歹說無效,在一切辦法用完的時候,他故意咳嗽了一聲,外面五六個警衛聞聲進來,橫眉怒目,硬要動手拉楊曉冬。範大昌喝道:「不許動手,來時高司令怎麼說的,我們請不動,他要親自來的。」

  楊曉冬看到這種情形,知道這場鬥爭無法躲過去,便說:「不要這樣撕撕擄擄的,任憑到哪裡,我跟你們去。」範大昌聽說,又試探著問:「可不可以當場講幾句?」楊曉冬厭煩地含糊應說:「到時候再看,當說就說。」這一來範大昌和所有的隨從都高興了。範大昌說:「你休息吧!我先打電話告訴高司令。傍晚,我再親自來接你!」

  這次,高大成是最先到宴樂園的,在這裡,他安排了一場精彩的戲。主角是他本人,扮演配角的是省城偽軍政界跟他有來往的文武官員。中廳裡,雪亮的太陽燈下放好幾張圓桌,桌上佈滿了鮮肥雞魚、芬芳旨酒,高腳酒杯擺的象小樹林子,首席桌面上安裝了擴音器,左右還點綴著兩瓶鮮花。應邀的頭面人物準時來齊了,新聞攝影記者也到了,記者事前選擇著方位角度,並安了聚光燈。高大成的講演稿也由副官長擬好了,他提前念了幾遍,把不認識的生字劃出紅線,加了注音,一切準備工作都作好了,單等這位從共產黨方面來的人物,只要他肯出席,他們便替他發通電,出宣言,刊照片,拍電影,正如高大成、範大昌他們所想像的:「想不下水,欲罷不能。」

  楊曉冬到了,高大成看到他沒有什麼不高興。他想:人還有不愛體面、不愛享受的?共產黨人也不能例外呀。基於這種想法,他向楊曉冬客氣了幾句,說今天請了幾位軍政界的朋友,隨便一起坐坐,權當跟楊曉冬壓驚。這些話是在休息室講的,楊曉冬不曉得即將到來的到底是什麼場面,他保持了沉默沒有哼聲。高大成把這種沉默認為是默認,興高采烈地招呼大家進場入座。然後派人打開休息室的側門,他領路步入中廳。

  應邀的賓客一看高大成出來,全體起立。聚光燈亮了,兩個攝影記者象兩條蹲門貂似的持機長跪,單眼對光;高大成部下幾個帶兵官,都挽起袖子準備熱烈鼓掌;高大成自己也一反往常的粗獷村野,邁出斯文的步子,向有擴音器的桌前走,他走的不自然,仿佛感到丟掉了什麼,回頭一看,楊曉冬並沒隨他出來。

  「請出來吧!楊先生。」高大成伸出那只拿文稿的手,作著禮讓姿勢。

  「先叫這兩個照相的傢伙給我滾開!」

  楊曉冬還沒露面的這句話,就把參加宴會的人們全鬧的懵頭轉向了:「投降的人還有這麼大氣派。他吃了熊心豹膽啦,難道不曉得高司令的厲害!案子犯在他手裡,不死也得脫層皮呵!」

  然而他們沒有猜中,高大成昨天已經初步領略過楊曉冬,現在他已很有些「涵養」了,他稍作思考,便朝記者揮了揮手,記者無奈;背起機子羞答答地退出中廳去。

  「你給我把那照光的撈什子關閉婁,這個地方不需要光明!」

  站在門側的由副官,聽出這句話是對著他說的,心裡有些著慌,從昨天交手的第一個回合,覺得這個人比他們這些披著虎皮長著鱗的人還可怕。高司令不是按著他的吩咐攆走新聞記者嗎?這還有啥說的呢,他也沒等誰許可,走過去乖乖地關閉了聚光燈。

  這時楊曉冬從休息室搶行幾步站在中廳,他說:「姓高的,你們是想耍什麼把戲,快說明白;是動文動武:動武的,別看你們人多,能奪我的性命,奪不了我的志向;動文的話,放尊重些,想強迫我一丁點也不行。」

  範大昌怕事情僵的下不了臺,趕快前來想把這局面沖淡一下說:「誰同你動武呢,我不是跟你說過,高司令請大夥來一塊坐坐,無非隨便說幾句罷咧!」

  楊曉冬瞧見高大成雖然生氣,但仍然拿著文稿,看情形並沒放棄作什麼鬼講演的企圖,他就爭取主動地站在首席桌前了。

  「既是隨便談,我先說幾句:我們共產黨人,從來不掩飾自己的觀點,在任何情況下也敢把自己的意見講出來……你們諸位都是省城裡的頭面人物,在日本人眼裡,你們是既『勇敢』又有『功勞』的。」楊曉冬的語氣不但不激動,很自然的作了個頓挫。

  高大成被「勝利」沖昏了頭腦,認為楊曉冬說他勇敢有功勞是回心轉意了,一時私心竊喜;藍毛、田副官等人認為姓楊的態度語氣緩和多了,拋掉了頹唐懊喪,覺得還有希望;其中別具不同感情的是關敬陶,他是不願意參加宴會的,因為他聽到司令部的人講:有位共產黨的高級幹部要投降了,他想:他們那邊的高級幹部還投降,難道還不如那兩個女同志?他將信將疑地到會了,當楊曉冬站在人前時,他認出他就是八裡莊曾見過面的什麼政委,心裡直打冷戰,每當楊曉冬的目光掃射全場時,他象躲避射擊般的掩在麻狼子團長背後,但他聚精會神地聽取他講的每一句話。

  「說到『功勞』,你們幫助日本鬼子侵略中國,成年累月,東竄西擾,護路守城,這在缺乏兵力的日本鬼子看來,當然是有『功勞』。談到『勇氣』,更不小咧。對於中國人民痛恨的日本帝國主義,你們先稱友邦,繼稱親邦,最後漢奸頭子汪精衛幹乾脆脆承認是『父子之邦』,甘心情願當『兒皇帝』。這種背叛祖國、出賣祖宗、喪心病狂的『勇氣』,是歷史上任何朝代的亂臣賊子都沒幹過的……」

  「你住口!」高大成吼了一聲。「只說給你點體面,竟滿嘴胡說,不識抬舉!」

  「我要識了你們的『抬舉』,不但污辱了自己的人格,連抗日陣營的臉面都會丟光的!」說著他就抬起腳來踢翻了圓桌,只聽嘩啦一片響聲,杯盤砸碎,酒菜傾翻,鮮花落地,於是全場譁然。

  高大成可著嗓門喊了一聲:「拉出去!」高擰子、麻狼子和其他幾個帶兵的軍官,一窩蜂竄過來,六七條槍同時堵住楊曉冬的胸口,看光景他們其中任何一個都有槍斃人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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