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八六


  範大昌領先,繞過假山草坪,奔向兩幢平行建築的新樓,樓房在夜裡呈現出銀灰色,靜靜地蜷伏在霧氣沼沼的地平線上。月光已經被陰雲遮住了,所幸道路還算平坦,楊曉冬步履艱難地跟著他走到新樓跟前,扶著樓梯的圓木欄杆忍痛咬牙登上二層樓,範大昌數著房間號數,領他進入了一個暗洞洞的房間。這時他要楊曉冬靠近玻璃窗,朝北面看。北面是平行的另一幢樓房,相距不過二十米,全樓都沒開燈,所有的玻璃窗比樓房顏色還黑暗,象樓房本身長出很多黑眼睛。楊曉冬不知道範大昌有什麼新的企圖,但覺得對面黑眼睛似的樓窗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這時範大昌說話了:「楊先生!方才你不是說一個親人也沒有嗎?這不是真話,不信,請你注視對面的樓窗。」說著範大昌在黑影裡摸著他準備好的按鈴,叮叮連響一陣,霎時間,迎面樓上房間的燈光驟然亮了,玻璃窗上投出了一個側影。楊曉冬看到側影的第一秒鐘,就清楚地認出了她——他最親愛的媽媽。這時,就是用一萬句話也說不盡楊曉冬的心情了。他一時感到心煩意亂、頭暈目眩,再也沒有支撐身軀的力量。他將全身撲在他所憑依的窗臺上。

  「共產黨員也有爹有娘呀,縱使不為自己打算,也得可憐你們老太太嘛……」特務們最得意的時刻,是抓住善良人的辮子。現在範大昌興高采烈,活象一位演說家,他滔滔不斷地講了十幾分鐘。最後表示只要楊曉冬肯提出地下工作者的名單,他的母親不但可以免去受刑,還可以馬上釋放,他們母子可以團聚,可以得到金錢物質上的高度享受,他直講到口乾舌燥的時候。

  經過種種思考,楊曉冬用低沉的語氣說:「你們可以殺死我,也可以殺死我的母親。假如你們還有人心的話——我希望要殺就把我們母子分頭處死,別叫她老人家知道我的事情……」

  「你說的哪裡話,我們連這點『人性』都不存嗎?」詭譎的範大昌乘機進攻了。「既然有緣來到一處,還有不讓母親和兒子見面的?」

  楊曉冬百般拒絕無效,他被兩個警衛人員擁架到三樓曬臺上。他到了的時候,他母親已經坐在另一曬臺上,母子二人僅僅相距三公尺。在朦朧的月光下,但見老人白花花的頭髮,青銅色的臉龐,龍鍾疲倦的身態,一切都顯得蒼老消瘦了。她神態很焦急,坐臥不寧,眼睛盯著曬臺下面,像是準備迎接一場既幸福又痛苦的大事。看來,她老人家業已知道等待誰了,楊曉冬看到這般情景,一時撕心裂膽,萬感交集,探身欄杆外面,禁不住喊聲:「媽……」

  老人從側面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轉過頭來,一時不知是驚奇是喜悅,是恐懼還是哀傷,萬端情緒在心田裡激蕩著。很久,她的嘴唇動了幾動,艱難地說出:「冬兒!你……」

  「媽!」兒子立刻插嘴說:「你老人家比誰都明白——咱們見面的時候很短,又不是在自己家裡,要說,說願意說的,說應該說的吧!」

  「你放心,媽懂你的話。」老人用了中常的聲音,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怕當著敵人流露出委屈聲調,給兒子丟醜。

  於是雙方暫時沉默了。

  雙方楞了一會兒,都說不出什麼話來。

  楊曉冬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他說:「媽媽,讓我先說幾句。你的兒子,作為一個抗日戰士,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對革命對人民沒有玷辱什麼。只是,只是想起你老人家把我拉扯一輩子,沒從我身上得一點好處,最後還受我這樣的連累,這是最叫我於心不忍的。」

  「快別這樣說,我不願意聽你這些話!」楊老太太正想說些什麼,忽聽得樓下汽車嗚嗚直叫,唰地一下,所有的樓燈都亮了,連她和兒子的頭頂上都閃著賊亮賊亮的電燈。爾後,一陣亂騰騰的腳步響聲,通向楊曉冬站的曬臺房間裡,擁來一夥人,為首的是高大成,他身後跟著關敬陶、高擰子、麻狼子三個偽團長,以及藍毛、田副官和一群打手,這些人一窩蜂擁到曬臺門口。楊曉冬向母親遞過眼色,誰也不再作聲。

  範大昌跨出兩步站到曬臺上,逞能賣俏地說:「貴母子的談話,我都聽見了。我再把一個鐘頭之前的話說一遍:共產黨人都有爹有娘,總應該講點孝道呀!這不是高司令特意來啦,司令有話,只要你肯列出名單,老太太和你,馬上可以自由。」

  「你們想從我嘴裡出賣同志,這簡直是做夢!」

  高大成一步邁上平臺,一隻手抓住欄杆,想跟楊曉冬發火,想了想,又改變了態度:「姓楊的,我好心好意叫你們母子見面,這是照顧你,幹什麼死耍一根筋,告你說,我們這並不缺人。三條腿的蛤蟆(那叫金蟾)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為什麼三番五次地勸說你哩?我們尊重你是條好漢子,只要你肯回頭,樓下的汽車立刻送你和老太太出去。好!我再把條件降低一些,我不要你列共產黨員的名單,我只要你肯給我簽一個字。」

  「高大成,快閉上你的狗嘴,少在我面前胡說八道!」

  高大成眼瞪圓了:「你還敢辱駡本司令!得得得!別再自找麻煩,拉出去,就在假山跟前,立刻槍斃!」

  楊曉冬朝著對面的曬臺說:「媽!別擔心我,我這樣死了比活著好!」說完挺起胸脯跟偽警衛們下樓。偽軍官們看慣了殺人,對楊曉冬的奔赴刑場都不大在乎,只有一團長關敬陶表示了老大的不忍,還泛出同情的臉色。

  范大昌看到楊曉冬這種不在乎勁,想了想,又向高大成小聲咬了咬耳朵。起初高大成表現了不耐煩,及至楊曉冬要下樓的時候,他忽然轉念道:「慢走!把犯人帶回來。」他跨到楊曉冬跟前,狠歹歹地說:「你倒想著一死了事,沒那麼便宜的!本司令改變辦法,叫你們娘兒倆倒替著受刑,輪班參觀,娘疼兒子,娘先說;兒子疼娘,兒子先說。看你簽字不簽字!」

  楊老太太一聽就急了。「地下工作的那些好兒女萬萬不能說呀!可俺母子到底讓敵人揉搓到幾時呢,我睜著眼睛看冬兒受刑?我能叫冬兒看著我……」她從另一個平臺上站起,雙手大聲合掌一拍,沖著眾人高聲喊:「閃開!我見見你們這個高司令!」她的腳下像是失掉重心,搖搖晃晃地走到平臺邊沿,手憑欄杆,面向高大成說:「你想仗著你帶的這點人馬嚇唬住我兒子嗎?那你就錯打主意啦。兒子最聽我的話,你們識趣的都躲開,叫俺娘兒兩個到一塊說說話,我會開導他!」

  高大成用疑問的目光盯著她,沒有哼聲。

  「我們都飛不到天上去!你們怕什麼?」

  高大成和範大昌他們交換過眼色之後,將信將疑地答應了她。

  特務們從平臺都退出去,有人領老太太到楊曉冬這個平臺上來。

  娘兒兩個剛到一塊,楊曉冬雙手抱住母親,焦急地說:「媽呵!在這個當次,咱娘兒倆要挺得住!還有,咱們寫出每一個字來都有千斤的分量,這些,你老人家一定都很明白!」

  「完全明白!冬兒,不說這些罷!」老人臉色陰沉的難看了。「你抬起頭來,看看媽媽的眼睛!」

  兒子順從地看了看母親。

  「懂我的意思嗎?」

  「懂!」兒子用萬感交集的表情向母親點頭說:「媽!你有話就吩咐幾句吧!」

  「我說什麼呢?冬兒,你別認為:媽有你這樣的兒子是覺著受了連累,不價,我養你這樣兒子覺得露臉。我不後悔,也絕不累贅你。呵!我有件事忘掉告訴你啦!」她年老消瘦的臉龐上忽然泛出了光彩,但聲音低到瘖啞程度,看來她是決不讓第三者聽到的。「我已替你選中了……我把紅心戒指……呵……」她想到他們母子的前途,一股可怕的陰影掠過她的心頭,她沉默了。沉默中,通往平臺的門打開了。藍毛出來制止他們母子說話。這時范大昌高大成關敬陶等三個偽軍團長和所有的特務們,又擁到平臺上。

  藍毛高聲請示高大成:「先收拾兒子,還是先拷打母親?」

  高大成喝令:「兩個一齊吊起來!」

  老太太淒厲地尖叫一聲:「停一下,讓我再跟他說一句話!」她雙手抱住兒子的腦袋,揉了揉他的頭髮,辛酸的無聲的熱淚滴在兒子的臉上,當看到兒子的表情不是考慮自己而是疼憐她的時候,她猛然將兒子一推:「冬兒!我的好兒子,我不累贅你,為了抗日戰爭的勝利,為了後代子孫的幸福,你堅持到底吧!」她飛跑幾步,跨過平臺的欄杆,低頭猛紮,從三樓頂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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