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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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恰恰擊中銀環的痛處,一陣痙攣心悸,失卻了自持力量,她暈倒在籐椅上。 高自萍知道她是一時昏厥,不會出什麼意外,反而覺得是個難得的機會,便攤開雙手撲過去摟抱住她。 銀環在昏迷中喃喃自語著:「掩護了他的是你,斷送他的還是你。」忽然感到臉頰一陣刺癢,有個濕漬漬熱烘烘帶著酸臭氣味的東西吮吸她,她驚恐地睜開眼,發現那塊討厭的東西,正是高自萍的嘴唇。她憤怒了,感到站在眼前的,再不是她曾經同情與憐憫過的小高,而是人類裡的渣滓,《聖經》中的猶大,革命的叛徒,出賣同志的兇手。不但是從思想上,從生理上都十分厭惡他;好比睡夢中醒來突然有只癩蛤蟆爬到赤裸的胸脯上一樣。她挺身站起,掄起右手,朝著一尺以外那對充血的小眼睛、那只像是嘗到甜頭而不住嘖嘖作聲的赤嘴唇、那副黃蠟餅般的瘦削臉,用盡平生沒用過的全身的最大力量打下去。多麼猛烈又沉重的一掌呵!高自萍登時眼花繚亂,嘴角流血,滴溜溜轉了一個大圈還是痛的站立不穩,終於帶著響聲摔在地板上。 銀環感到仿佛身旁倒下一布袋垃圾,連看也不屑看,飛步跑下樓去。 冷食店門口,有個騎車的來買冰棍,才要存車,銀環上去從人家手裡接過來,說了聲「我借用一下」便騎上去。她的右手剛要扶把,發覺整個右臂麻酥酥火辣辣的抽筋痛;她改用左手扶把蹬車,任憑車主怎樣叫喊,她一點也不理睬。盤據她心頭的是:用盡一切力量贏得時間。她計算著,只要一刻鐘內能完成從腳下到紅關帝廟這八裡路,她可以在三點五十九分趕到目的地。哪怕富餘一分鐘,她一定叫他騎上這輛車脫離危險地。即使接著發生任何不可避免的危險,全由她一個人頂起來…… 車速同她閃電般的思想一樣的飛馳。同一方向的車馬行人,一一被她越過,臨街的機關商店成排的向後飛倒。一列刀光閃閃、眼神灼灼、步伐嘎嘎的鬼子兵迎面排隊向她走來,也絲毫沒影響她騎車的速度,她飛車從隊伍旁邊掠過,她的手肘甚至碰觸了鬼子兵揮動著的手。兩旁行人為她這種舉動捏汗咋舌,她連一點感覺也沒有,充滿在她腦子裡的是:速度和時間。 前面是白衣庵街了。再有半裡多路就要拐彎,拐過彎去有百米之遙,就是她要去的目的地。象賽跑的運動員接近終點時一樣,她的每個細胞都緊張了,投出全身最後最大的力氣,拚命地蹬。這時候,車快的簡直象飛一樣,她的眼睛發暈了,眼前的街道房舍不住地旋轉跳躍,她想閉眼又怕撞到什麼,睜大眼睛也看不清什麼,眼前的一切景色簡直是視而不見,只有楊曉冬這一形象在她腦子裡縈繞。 正跑中間,從迎街胡同出來了個挑水的要橫街穿行,剛剛露出一隻水桶,銀環飛車趕到了,克哧一聲撞翻水桶,連人帶車跌落下來,挑水的漢子扔下水擔,連聲向她道歉,她根本不理睬他,從泥水中爬起,又想上車,發現車撞聾了,立時跑步前進。剛一拐彎便清楚地看到那座廟宇,這時希望鼓舞著她,她歡喜的心花怒放了。努上一把力,再有十秒鐘,這不到百米的距離,就可以趕到了。正在這一刹那間,廟門開了,從白色高石階上擁出一群武裝特務,他們簇架著一個人,奔向廟門左側,那裡停放著一部軍用汽車。她正要仔細看汽車時,聽得喇叭野蠻地嚎了一聲,塵埃飛起處,汽車馳的無影無蹤了。 銀環並沒看清被簇架者的面龐,她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側影,即使這樣,她已完全知道這裡所發生的一切。幾秒鐘前她那憋足的力氣,突然一下泄盡了,別說跑,也別說走,連支持身體的力量都沒有了,一時感到天暈地轉,兩眼發黑,卟通一聲就栽倒了。 【第十九章】 一 楊曉冬被推上汽車的一瞬間,腦子裡不斷地在嚴肅認真地自責:「你領導的工作多糟糕呀!成績不見,事故不斷,党培植起來的一股內線力量,都從你手裡輸光了。」轉念一想,這種看法也未免過分。「你倒下了,還有燕來他們。再說,黨總會派更好的同志來領導工作,怎能談到輸光呢?何況擺在你面前的,仍是一場艱苦的鬥爭,要受得起這場鬥爭的考驗啊!」想到鬥爭,放眼看了看,前後左右都有特務圍著,休說是向外瞧看,轉動身軀都遭受到前推後搡。他索性閉上眼睛靜下來,靜到車停的時候。 車停在一排有走廊的高房前面,他被推進監禁室。監禁室的一半空閒,一半有鐵柵欄隔扇,他進入鐵柵欄後,柵欄監門同時落了鎖。這間屋子雖隔成裡外兩間,但比普通宿舍還寬綽,南北兩面都有窄小窗戶,上面釘著鐵絲網,看來不象正式監獄,似乎是什麼倉庫之類的房舍改造的。究竟這是什麼地方呢?楊曉冬冷靜地想了想:開車後轉了個大彎,陽光一直從右前方投射,馬路上不斷顛簸,加上行車的速度和時間距離等等情況,他覺得從方向上不象特務機關,從距離上比城內憲兵隊遠,最大的可能是高大成駐西關外的司令部。正推測著,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估計是門口安了崗哨,「管你是哪裡,先抓緊時間休息一下。」他躺在一張光板木床上。 不知經過多長時間,聽得嘩啦一響,有人開了柵欄上的鎖,藍毛走進來。當他看到了楊曉冬,驚奇地喊起來:「阿彌陀佛,真是閣下,久違了。上次叫你把我唬住了,想不到,你樹葉還掉在我樹底下!」 楊曉冬鄙夷地盯了他一眼,翻過身去臉朝著牆。 「凡你們共產黨的案子,總是又臭又硬。不過我告訴你,你的案子可由高司令親自審訊。當心點,誰想跟他調皮,不是剝皮抽筋,也得碰碎骨頭。來人!帶他走!」 楊曉冬被推出牢門,靠著走廊走了二三十步,迎面有個寬綽的大房間。門外雁翅擺著兩列護兵,每人至少佩帶兩件武器。各種樣式的匣子槍,一律脫去槍衣,敞開大小機頭,有的持握手中,有的橫插在轉帶上,所有的人都是寧神屏息,如臨大敵,任誰邁進這間房門一步,都會產生有死無生的感覺。 護兵們為楊曉冬閃開進門之路,屋裡審訊的陣勢早擺好了。高大成坐在最顯眼的地方,約當楊曉冬進門時候,他大聲喊叫:「快點呀!快把土匪給我帶上來!」藍毛聽得高大成喊叫,慌忙搶前跨進幾步,同田副官垂手站立于高大成的兩側。楊曉冬掃了周圍一眼,稍經思考,拿定主意疾行幾步,走進房間中央,昂首挺身,一句話也不說。 高大成用力拍桌子:「看你這副神氣,賣油的敲鍋蓋——好大的牌子呀!這是有王法的地方,你跟誰挺胸瞪眼的,給我低下頭!」 楊曉冬似乎沒聽見他的話,他象個石頭雕塑的人,紋絲不動。 「住哪裡,叫什麼,做過什麼破壞勾當,老老實實,從頭說!」 「說!」更大的嗓音從護兵們的嘴裡喊出來,他們不但叱吒助威,還夾雜著叫駡。 楊曉冬原打算竭力保持穩定,便於憑藉敵人法庭,用緩和的方式同敵人作韌性的鬥爭;想不到一開始就遇到這種局面,為了維護共產黨員的尊嚴,他不能沉默了。他向四周掃了一眼,冷冷地說:「都自愛一點,把態度放尊重些,你們是一群瘋狗嗎?」「看你這大模大樣的派頭,還敢跟我扳平身份,反唇相譏……」高大成咆哮著。 「我同你扳平身份?這簡直是對我的污辱!」 「你斗膽,你狂妄到頂啦!田副官,我沒閒工夫跟他磕牙,給我拉出去,用兩顆衛生丸把他的臭架子給我拉下來!」 田副官知道高大成是什麼意思,拔出腰間手槍,喊了聲「走」。護兵上前推推擁擁,把楊曉冬拉到戶外。田副官先行幾步,站到迎面,沒容楊曉冬防備,叭叭兩槍掠著楊曉冬的兩個耳朵邊穿過去。往常,一般經過一流槍手田副官這種假槍斃的,多半嚇的癱瘓倒地,好漢子也得變顏變色地起身雞皮疙瘩;今天對手變了,在田副官驟然舉槍的時候,楊曉冬腦子裡確乎閃過「完結」的念頭,但槍發過去,他立刻體會到敵人的企圖,便徐徐出了一口氣,輕蔑地掃了射手一眼。射手看到對方這副凜然難犯的樣子有些出乎他的意外,自己先氣餒了,一時不知所措,只得自認失敗,向隨員招手,叫把楊曉冬從新領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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