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八二


  藍毛給他規定,每隔四天彙報一次,今天又是他彙報的日期,他還是無法彙報出具體成績來。真要接二連三的給敵人說空話,他仿佛看到藍毛那種殺神附體的樣子,嚇的他閉上眼睛。午後天陰了,接著落下傾盆大雨,雷雨把他從小房子裡同世界隔絕了,他心裡感到松泛些。過一時說一時,這樣下一整天才好,他想睡一覺,倒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屋裡暗的怕人,他打開燈,正是雷聲電閃交加。他想起開燈危險,易於尖端中電,人腦袋不是尖端嗎?他嚇的把燈閉了。再躺下時感到腰身很刺癢,用手在床上摸來摸去,最後摸出自己一根脫落的髮絲,好容易盼的閉眼睡了,又做了一場惡夢,夢中他去向藍毛作空頭彙報,藍毛聽完什麼也沒說,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叼在嘴裡,雙手解他的襯衣,他懂的這是要幹什麼,大呼一聲「娘呀!」嚇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剛坐起來,聽到外面有急劇的敲門聲。

  他估計是他們找上門來了,雖然十分害怕,但又不敢不去開門,他戰戰兢兢地拉開兩扇後門,發現是被雨淋濕的銀環,他不禁一怔,雙腳發軟,險些要跌倒,幸而兩手扶住門栓,才保持了身體的平衡。刹那間,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作,拒絕她入內呢?還是讓進家來呢?見銀環自動向裡走時,他才身不由己地閃開道路,踉蹌地跟進來了。

  「你的身體不舒服嗎?」銀環感到他有些異樣。

  「呵!是……是不舒服,感冒好幾天了。」小高支吾著。

  銀環把他剛才的表情動作,都聯繫到他的病體上去,看到他的臉色確實青黃消瘦,便也信而不疑。簡單地安慰了兩句,便將最近幾天敵我鬥爭的情況,扼要地向他說了說。高自萍的耳朵裡像是灌了黃蠟,一句話也沒聽進去。銀環按照自己的意圖,很快談到楊老太太被捕的事,高自萍精神十分恍惚地聽到「被捕」兩個字,便驚恐地連問:「被捕的是誰?是誰被捕啦?」聽清是楊曉冬的母親,他的額角上已冒出涔涔汗珠,但他的心情比剛才平靜多了,這時,他才洞悉了銀環來的目的。

  輪到高自萍說話了,他避開銀環的要求不談,他說內線工作猶如賭博,廝混久了,正如俗話說的「久賭無勝家」,沒有不出漏子的。看到銀環的慍色,他中止了他的話,注視著銀環,沉默了很久。當她催問他能否想辦法營救的時候,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表示:家裡談論問題不方便,要到外邊找地方單獨同銀環商量商量。

  銀環熟悉這是他對待她的老一套方法。但她今天是欣然從命了,並主動地催他快走。由於雨後太陽蒸發,地面氣候悶熱,他們邁進距萬家樓不遠的一家冷食店裡。

  進入樓上雅座,高自萍簡單地要了兩樣飲料,將女招待員打發出去,女招待員看到高自萍的神氣,認為是談情說愛的,知趣地躲開了。

  銀環再熱,再有適口的飲料,這時也無法下嚥了。她立馬追風地逼問高自萍有無辦法立刻拯救楊老太太出險。高自萍變的沉著老練了,慢騰騰地倒滿兩杯橙黃色的桔子汁,凝神盯著杯子裡沙沙作響的泡沫,泡沫消失到無聲的時候,高自萍的思想準備成熟了,他並不禮讓對方,伸手端杯自行呷了一口,抬起小小的核桃眼睛:「我高自萍是不被你們重視的人,特別是姓楊的,他根本瞧不起我。你們這一時期,這麼冷淡我,回避我,為什麼叫我辦這麼重大的事呢?」

  銀環不知道高自萍為什麼這樣提出問題,心想:可能是平常對他頂撞太多了。想到楊曉冬講的,在他未調出之前,要以團結為重,為了托他辦事,委曲求全地向他進行解釋,希望他不要發生誤會。

  「我問你,是姓楊的委託你來的,還是你自討著來的?」

  銀環隱蔽了同老太太會面的經過,她說:「我並沒見到楊同志的面,是聽到消息特地來找你的,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呀!」

  「好!讓我再問問你,如果被捕的是你,你愛不愛生活,留不留戀你的青青的生命?」

  他聽到銀環對他的話作了駁斥,靜了一會兒,忽然改口說:「營救老太太,是件重大的事,須要咱們共同到楊同志家去,同他好好商量,然後再考慮具體作法。」

  銀環推辭說:「到他家去可沒辦法,聽說他已經搬了家,新住的地方我也沒去過。」看到高自萍臉色搭拉的很難看,她解釋說:「我說的全是實情,現在我找他接頭,都是約定時間,今天趕的湊巧,如果咱們必須見他,可以等到下午四點……」

  「下午四點?」

  「每週這天的下午四點,我同他在紅關帝廟接頭。」

  「是體育場旁邊那個紅關帝廟?」

  「嗯哪!……」

  他不再同銀環談論有關楊曉冬的事了,看了看表,故意東鱗西爪地扯了幾句閒話,忽然他象想起什麼,向銀環說:「今天跟一個朋友原有約會,現在看是去不成了。你等一下,我打個電話告訴他!」說完他起身出去,臨下樓時,他將通向雅座的屏門輕輕關上了。

  銀環目睹高自萍的神情舉止,心裡升起疑雲:「他今天的精神恍惚,語無倫次,行動裡透出鬼祟,他有多少朋友,下雨天還有什麼約會?還有,打電話為啥要掩門?對!他在家開門時的表情……嘿呀!莫非……」她打定主意,半點也沒遲誤,輕輕開啟掩門,躡手躡腳地步下樓梯,剛走了幾步,聽見左側的小房間裡,有高自萍的聲音:「面貌特徵就是這樣。是,是下午四點鐘。」

  聽到掛電話響聲,銀環忙躲到一邊,高自萍走出了小房間,東張西望之後,急忙快步登樓,見銀環不在,他焦急了,剛轉過身要下樓,與走上樓來的銀環碰了對面。

  「你幹麼去啦?」他爭取主動講話,並沒掩飾住內心的驚虛。

  「先問你自己!你是幹麼去啦!」

  「我告訴過你——給朋友打個電話。」

  「說老實話!」

  「是,是真的。」他嘴裡肯定著,表情極不自然。看到銀環臉上充滿了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怒氣,知道他幹的勾當被她聽見了。起初,他張惶失措無地自容,楞了一會兒,他的膽量壯了,小核桃眼裡映著兩個燃燒的紅點,表示了一不作二不休的決心。

  「先請進來。我統統告訴你。」他伸出一隻手讓對方,對方進屋了,他用全身堵住門。「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高自萍把腦袋掖在腰裡啦。我已經作了共產黨所不容許作的事。但我從沒有害你的心思。我什麼時候也表示願意同你生活在一起,可有一宗,要你在生活上來個一百八十度……」

  「別咬文嚼字,直截了當的,澄清你的意思。」

  「你已經知道了,還有什麼要澄清的。特務機關裡都有咱們的點。要活,咱們低頭給鬼子幹點事;要死,我同你一道作屈死鬼。反正你我的命運是註定拴在一起啦!」

  「我不要聽這些,告訴我,關於楊曉冬的事。」「他呀!再有半個鐘頭,他就倒在特務機關的絞刑架上啦。

  當然,他還可以走另一條道路……」

  「是你出賣了他?」她站起來打斷他的話。

  「歸根到底,還是你先出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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