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八一


  外面沉重地響了一聲,把她嚇了一跳,那是天上一個沉雷。

  繼而身旁克哧響了一下,她打了個旋轉,看到東牆上的小窗戶開了,她趕過去要同她所期待的蒲小蔓打問情況。哪裡有什麼蒲小蔓,代替她的是一位憔悴到可怕程度的老太太,老太太似乎不知道要見面的人從哪個方向來,她忡怔地坐在一條長凳上。

  銀環仔細一看,她的心幾乎要從口腔跳出來,不顧一切地探出全身,雙手摟住她的肩膀,說:「我的天哪!大娘,敢情是你……」

  兩秒鐘前,由於外明裡暗,楊老太太一時沒看清來的是誰,當對方探出身時,她認出是銀環,是和兒子一起工作的最親密的戰友,她內心中意已久的姑娘,登時她一反在敵人面前那股倔強剛毅的氣概,無限委屈地喊了聲:「我盼到眼幹了的孩子呀!」

  她剛流出眼淚,忽然想起什麼,立刻揮掉熱淚,十分緊張地說:「離開,你馬上離開!狗東西們捕我,就是為了……」老太太話未講完,天空驟然響起一聲炸雷,一陣飽含濕氣的冷風吹過,雨唰唰地下起來。室內光線變暗了,老太太一時心情稍為鎮靜些,緊緊攥住銀環的雙手。

  銀環抬起頭來,看隔壁房間空靜無人,窗外掛起密密麻麻的雨幕,突然想到楊老太太可能會受到和姐姐同樣的遭遇,一時撕肝裂膽,激動非常,便抽回手來,拄著窗臺,跳過窗去,挽起老人的胳膊:「大娘,什麼話也別說,現在就跟我走!」

  聽到她的話,楊老太太抬了抬眼皮,才要表示什麼,就見門扉後面閃出為她們望風的蒲媽媽。她一個趔趄撲過來:「姑娘,你可別只顧救她一命,害了俺們兩條命呵!」銀環有些惱意地說:「你是小蔓的媽媽吧?你這看法不對,為人為到底,送人送到家,真要幫助我們,別怕這些;索性連你們母女跟我一起走,到外邊山公家養活你們。」

  蒲媽媽臉上沒血色,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楊老太太搖頭表示叫她放心。

  蒲小蔓一邊向外推媽媽出去看人,轉面正告銀環說:「你太激動啦,我們豁出全家性命倒可以,你們能跑出城圈嗎?你沒見老人連站都站不住嗎?她已經遍體鱗傷了。別妄想不可能的事,我同媽媽躲開,你們抓緊時間,把要緊的話快說說吧!」她領著媽媽躲到外邊屋簷下。

  聽了小蔓的話,銀環覺著自己的想法不現實,又看著老人可憐無告的處境,便安慰她說:「大娘,千萬別焦心,我出去後立刻同曉冬一塊想辦法,營救你出險。現在,你對咱們的工作,有什麼吩咐,快告訴我吧!」

  「工作是要緊的。當前很難,天大的難處,也要變著法兒完成任務。」

  「大娘說的對,我們一定聽你的話。你接著朝下說吧!」

  「你們可要千萬提高警惕,防備內奸,內部的奸細比外邊的敵人更加可恨。」

  「這話我記下啦,你對曉冬有什麼囑咐嗎?」

  老太太細目凝神,像是想的很遠,半晌,她說:「我生養了曉冬二十八年,我的心吊了二十八年,沒一時一刻放下的時候。小時候俺娘兒們被地主欺負的離鄉背井;他讀師範時候鬧革命,我擔心國民黨害了他;到內線工作,我又怕他遭到日本鬼子的毒手。為了兒子把我的心都扯碎了……曉冬省進城的那天夜裡,他對我說,等將來全國解放了,領我到京城風光風光,開開眼界,我多想活到那一天呀!現在……請你告訴我的冬兒,叫他把孝敬我的這副心腸,獻給全中國的人民吧!……」

  銀環見老人說完話,嘆息不止,便問:「大娘!你要是還有什麼心腹事,就一古腦兒對我說了吧!」

  「我的好孩子,心腹事我有呀,嗐!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

  「大娘,曉冬不在,有話告訴我,我不是同你女兒一樣嗎?

  只要我們能辦的,你盡說好啦。」

  「孩子!我最憐惜最疼愛的,除了曉冬就是你,從打在你家見面的那一天起……」老太太話到嘴邊不好出口,看了看窗外,雨絲象水晶繩子般的降落著,老人伸出手來正要作一種動作,忽然有沉重的腳步跑來敲小廚房的門,門被銀環插上了,敲門男子粗聲大氣地叫駡:「白天插門,人都死淨啦,到底有沒有開水?」他邊罵邊踹門,門框晃了幾晃,看看就要被踢開。銀環她們沉默著,好容易盼的蒲媽媽從雨裡跑過去,上前解勸,聲言馬上給他們送開水去。那個野男人根本不理,叫駡的更凶,比手劃腳,要朝銀環她們這間屋裡闖,蒲媽媽攔也攔不住。銀環嚇的不知怎樣好了,這時天空閃過一道白光,連響兩個霹雷,屋頂被震的唰唰掉土。叫駡的特務喊了聲:「我的娘!天怒啦!」撒鴨子跑回走廊通道去了。

  雷聲過後,一陣暴雨,屋裡光線更暗了。銀環再次握著老人的手。說:「大娘!抓緊時間,趕快接著說吧。」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惱啦!」她從左手中指上,摘下那只嵌有一雙赤心的白銀戒指。「這是我跟曉冬的父親結婚的時候,他買給我作紀念品的。多少年了,想把這件東西轉贈給冬兒。什麼時候我把它戴在曉冬的稱心如意的姑娘手上,我就了卻最後的心願啦。環姑娘,我求求你,你能……」

  「大娘,你?不!曉冬的心思可是……不行。」銀環一時心慌意亂,話不成句了,沉了沉氣說:「東西我親手交給他。關於我,大娘,叫我說什麼呢,你沒女兒,我沒母親,我就做你的女兒,認你作母親好啦!」說著,恨不得立刻跪到老人跟前給她磕個頭。

  「你是……」

  「我不是……」

  這當兒,蒲小蔓急忙忙闖進來,她手裡捧著一件雨衣,跑步上前,握住銀環的手說:「趁這個空子,我送你出去,快!」

  「房東姑娘!我求求你,再讓我跟她說一句話。」老太太的顏面曲扭的可怕。「難道你真不能……」老人氣噎嗚咽了。

  銀環知道老太太傷心到什麼程度,也知道她失望到什麼程度。她瞭解她,也憐憫她,她不願看到老人家這種焦愁可怕的臉色,她不忍心在同志生命垂危的時候再來刺激她,她寧肯自己受點屈辱也要給她一些安慰。「任你楊曉冬『清高自負』吧!任你們誰隨便把最難聽的話語來罵我吧!我沒勇氣了,誰叫我是心慈面軟的人呢!」想到這裡,乘蒲小蔓給她披雨衣的時候,她背過身去,朝著老人伸出一個手指頭。

  二

  銀環渾身被雨濕透的時候,才發覺身上沒了雨衣。「莫非雨衣丟了?」仔細想了想,是蒲小蔓同她分手的工夫拿走了。她這時很害怕,怕自己在這種丟神失魄的時候會招來什麼災禍。她移步踱到一家居民的門洞裡,一來是為了背雨,二來也是為了想鎮靜一下。神志剛清楚些,楊老太太的遭遇又咬住了她的心。

  「我要馬上給楊曉冬同志送信去。對!按規定是在今天下午四點鐘在紅關帝廟見面,不,出了這樣的大事,還能等到下午四點鐘……」她在門洞裡坐不穩立不安,外面淅淅瀝瀝,雨絲細小了;不再等待雨停,她走出門洞。街上很泥濘,不大好走,為了節省時間,她想坐三輪走,等她走到停放三輪車的地方,發現是萬家樓,她想起了高自萍。

  「離他們這樣近,我先去一下,看看通過高參議有沒有辦法。要是從這兒能營救楊老太太,豈不更來的快點!」她被這種驟然浮上心頭的希望鼓舞著,便加快腳步奔赴高宅後門,趁著四下無人,走上前去,急劇地敲門……

  高自萍被敵人釋放歸來,發覺他叔父已經離開省城。他怨恨他叔父不早叫他,怨恨傳話不清的老媽子,最後,他也怨恨自己。「我的肉是不禁勁呵!可繩子吊的實在痛呢!」他想逃走,證件被沒收了,怕出不了城,又嘀咕暗地裡有人監視他;即使沒人監視,他能離開嗎?不能,他按照敵人的需要填過一張表,想到那張表,他覺得他跟共產黨的緣分斷了,他不想跑了,他哪裡都不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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