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六一


  「我從外表粗粗看了一遍,不賴。」

  「可以成交嗎?」

  「我看行!」

  「運貨的時間和地點還變不變?」

  「我看都不要變啦!」

  「我派姓韓的夥計幫你們運運貨。」

  「算啦。這年頭,道路並不安定,你們出錢股就行,別出人股了。」

  「他道路熟,出出入入的引個道不好嗎?」

  「當然好羅!其實你們櫃上不出人股,按照總櫃的意思,除了讓我帶幾個零錢回去,主要紅利,統歸你們支配呢。」

  「這兒有點物價資料,可供驗貨參考。再會!當心些,裡面有照片。」

  照片正是偽團長關敬陶的,物價資料是偽司令部八大處住所的拍照。這些都是從偽治安總署內部刊物《治安月報》上找到的。偽軍保密觀念不強,楊曉冬從書鋪裡花幾分錢買到手的。

  太陽靠西山了,斜街顯出白天稀有的熱鬧,趕夜市的人陸續增多了。攤販們帶著發財的欲望,興致衝衝地拉電線、接燈頭、清掃地攤、擺設貨品。烙芝麻燒餅的已燃起發紅的木炭,油煎涼粉噝噝作響,豆腐腦兒鍋開的滾滾騰騰,骨頭湯海米煮餛飩的氣味,被風吹的香氣四散。在這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群裡,金環冒著蒸騰煙氣,悄步斂聲地來接楊曉冬。

  按照計畫,這位指揮員,在部署完了後,應該直接跟她到八裡莊去。八裡莊住著金環不久前認的老乾娘;老乾娘一輩子沒親生兒女,認下一位這樣幹練的乾女兒,感到是一種莫大的榮幸,在生活上十分照顧金環,有啥好吃的都給她留著。在這樣的感情基礎上,金環同老人很好地談了幾次,逐漸喚醒了老乾娘的階級覺悟,因此她竟敢于深夜把梁隊長他們十幾個人迎接進來。今天武工隊就藏在八裡莊,金環特來接楊曉冬,請他到那裡調兵遣將,處理善後工作。

  楊曉冬不肯早走,他要等待最後的敵情變化,金環是性急的人,見他這樣安閒地坐著心中十分焦躁,竟引起了牙痛復發。她痛的嘴裡咬著一根細柳條棍,坐又坐不定,立也立不安,一會兒看看將落的太陽,一會兒瞧瞧楊曉冬的臉色。

  楊曉冬故意不看她,自己背過臉去望著街頭,表面看來仿佛他是消磨時刻,實則他的精神也很緊張,胸膛裡滾水般的沸騰著,生怕在最後的時刻裡發生什麼意外。如果敵情沒有新變化,再等四個鐘頭,他和他的夥伴們將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突然伸出鐵拳,猛搗敵人的心臟,那時節會叫全城的敵偽人員驚呆,叫進入山地的敵軍喪膽,叫正在進行反「掃蕩」的邊區軍民興奮地出一口氣……

  最後的情況陸續收到了。周伯伯回來說車站沒有增兵,小燕回來說:偽司令部周圍平靜無事。楊曉冬又把這些消息轉告金環,金環一口吐出哪裡的柳條棍,高興地催促說:「快走!

  快走!別叫那邊人急的瞪出眼珠子來!」

  楊曉冬說:「別慌,在關敬陶家佈置的潛伏哨還沒回來呢!」

  金環想起這個潛伏哨必是銀環,她狠歹歹地說:「什麼事情輪到她個死妮子頭上,總得磨磨蹭蹭的沒個乾淨利索勁。」她剛撂下話把,銀環騎車趕來了。她跑的滿臉緋紅,額頭冒汗,下車後都顧不上跟姐姐打招呼,就徑直走到楊曉冬跟前沒頭沒腦地說:「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嗎?」這話問的太突然,大家都被鬧懵了。

  金環走過來搶白她說:「你說不出個青紅皂白,開口來個星期六,對!今天是星期六,明兒禮拜天,後兒禮拜一,有啥用,誰是一年級的小學生!」

  銀環急的抱怨說:「我的好姐姐,你嘴下留點情。」她回頭對楊曉冬說:「怎麼你們這些明白人倒糊塗了呢。每逢禮拜六,公務人員不是都回家嗎!我剛才從公共電話旁邊看到關太太給她愛人打電話,他們夫妻規定好今晚一塊看電影去!」

  「嗐!淨怨我糊塗。幹嗎偏選這麼個日子。」楊曉冬悔恨自己久居都市,竟忘了這樣常識範圍裡的問題;要是早些意識到這種情況還可補救。現在太陽已落,老梁已在集合人馬,他緊皺雙眉尋思辦法。

  金環催促說:「依我看瞎子害眼,也就是這回事啦,怎麼安排的就怎麼執行;抓不住大魚,撈他把小蝦米子。既然興師動眾的來啦,還有打退堂鼓的?」

  楊曉冬沉默片刻,從猶疑到堅決,兩隻眼睛象由暗到明的調光燈一樣漸漸閃亮了:「金環哪!我們撈把蝦子,空鬧滿手腥氣呀,不能!你立刻回去告訴梁隊長,要他按兵不動,是長是短,等我親自通知他。」

  七點鐘,新民電影院門前出現了關敬陶夫婦。關敬陶外披風衣,內著深綠色軍服,他的小巧玲瓏的愛人,身著南京藍旗袍,兩人沒跟隨員,並肩行進。銀環發現了他們,悄悄通知面壁看海報的楊曉冬。兩人臉上都有喜色,懷著漁夫張網的等待心情,盼望他們入場。不料關敬陶看到售票口有幾個買票的市民穿的很襤褸,他不肯同他們並肩購票,對他妻子說:「不看新聞加片沒關係,先遛遛。」說著挽了他妻子的胳膊,轉奔正東馬路。頃刻之間,銀環他們的獵物消失了,兩人陷於一種失望和尷尬的境地,越等越不回來,等到忍無可忍的時候,銀環就出去朝著東馬路的天空叫喊:「電影開映羅!」

  那對自視清高的夫婦,終於走了回來,女人買票後,兩人比肩緩步進場登樓,坐在樓上後排的空閒座位上。

  銀環早已暗中盯准關敬陶的座位,她同楊曉冬一再挪動,最後挨在他們不遠處坐下。

  銀幕上演的什麼內容,銀環和楊曉冬根本沒看,他們的全部精力集中於兩點:一是關敬陶夫婦的語言和行動,一是舞臺口右面掛的夜光鐘。

  這對夫婦保持了長時間的沉默,後來看到映片中有位當時紅極一時的女明星領著一群女影星跳裸體舞,夫婦開始對話了。

  男的說:「女影星渾身上下只剩一塊巴掌大的三角褲叉了,再進化怎麼辦?真個光屁股?」

  女的說:「電影嗎?不這樣能叫座兒?」

  男的說:「電影也是一樣,慢藏誨盜,冶容誨淫——你看那個大屁股女人。戀愛你就戀嗎,幹麼哥哥妹妹的喊,那麼輕賤!」

  女的說:「管它呢!給,口香糖!」

  男人嚼著口香糖時,下半場接著開演了,色情趣味更加濃厚,男人哼咳歎氣,坐臥不寧。女人低聲用安撫和溫存的語氣說:「不願意看的話,咱們回家去吧?」

  「回家去,嗯,回家也好。」說著他們站起身來。

  楊曉冬聽到關敬陶夫婦要回家,感到銀環今天探得的情況很準確,感到他們這種釘梢跟隨很成功。他心想:「幸虧……」這個「幸虧」沒想完,失望的陰雲來了,給他煞費心血的計畫蒙上了個大黑形。他想隨同站起,想了想,又頹然入座了。

  關氏夫婦起身走時,銀環知道事情敗壞到不可收拾了,不知什麼原因。興許,是工作習慣的關係,她緊緊尾跟在他們後面。快下樓梯時,她才發覺拉下了楊曉冬。正在回頭招呼同伴的時候,關敬陶對他妻子說了幾句話,好象是商量什麼問題,銀環一句都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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