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五九


  一陣複雜的感情絞亂她的心,她沉默了。

  高自萍的獨特聰明,就表現在他對這類問題善於察言觀色。從銀環的半句話裡,他知道楊曉冬已經回了根據地,對於銀環的震驚,倒有掩飾不住的高興。他勸銀環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嘛,咱們那麼多的部隊,怕什麼!」他的小眼翻了幾翻。「不過,這一『掃蕩』,老楊不好回來啦,我敢肯定,他不會回來啦。」

  銀環急著問他什麼原因。他連肉帶酒吞了一大口,帶著分析的語氣:「你想,老楊是個重要幹部,他既到軍區,必然跟領導機關打遊擊。而敵人每次『掃蕩』總得幾個月,幾個月變化多大呀!自然羅,從我們的願望上,都盼他早些回來,可戰爭總是戰爭呀!……喂!我說,你這掌櫃的是怎麼回事?不是告訴你算帳的時候再進來嗎?」喝退腰纏圍裙前來照應的元宵商人,他楞了許久,意味深長地說:「龐炳勳帶著整個集團軍投降了,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單是咱們這方面招架,我看,論持久戰上說的那個相持階段會延長呢……」

  銀環聽了他的話,心裡非常痛苦,用筷子來回撥拉著碗裡的江米團團,一個也沒吃,因為在她嗓眼裡噎著個跟元宵同樣的東西。

  「你說的這個情況很重要,我要馬上把它送出去!」她心裡激動、難過,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很想離開他,跟姐姐會面談談這些情況。

  「慢一點,何必這麼著急,我還有事,你坐下。」他攔住她,心裡已經別有企圖。

  「什麼事,快說吧!」

  「好!」高自萍鎮靜著出了口氣,作好思想準備,他把欲望難填的小眼睛連眨幾眨,最後表現出一不作二不休的神情。「我喝了兩盅酒,可能要說醉話,假如酒後無德,須請你原諒。

  但是一般說來,酒後是會吐真言的。」

  「我這個人,政治上是比你脆弱,可我的這顆火熱的心經常對誰跳動,你還不明白?讓我接著上次行宮會面的話頭說:

  你原先對我很好,自從他來內線後,你對我的關係變啦……」

  她怕他說出最難聽的,打斷他的話:「這都是你的神經質,過於多心。其實我對你,還不是跟從前一樣。」

  「那麼,你還承認咱們兩人的關係?」他的小核桃眼裡射出希望的光輝。

  「咱們的關係,是革命同志的關係。」

  「你同姓楊的呢?」

  「當然也是一樣!」

  「騙人!我有眼睛,別當我是瞎子。」他感到語氣過重了,轉換了溫和的口吻說:「反正老楊是肯定不回來了。在我這方面完全願意恢復,假如你也有同樣的願望……」他哆嗦著伸出手來,像是要同她握手。

  「小高,你喝醉啦!」

  「喝醉?告訴你,我清醒得很。說良心話,自從咱們一塊工作以來,我即把咱們兩人的命運安排在一起,我考慮什麼問題,從沒有把你拋開過。為了這種關係,我竭力讓你避開叔父,不讓他瞭解我們的情況。想不到中途來了個官大的首長,你的態度越來越加曖昧。現在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是死是活都要說個明白。我們不能光是一般的同志,要就是同志加親人,要就是命中註定的對頭冤家。」

  「小高!你這話是存心欺侮人……我走,喂,掌櫃的,你算帳來。」她的眼裡噙著兩顆淚花,用高亢的聲音呼喊,掌櫃的聞聲趕來算帳。她乘此機會離開了元宵鋪。

  高自萍把飯錢摔給元宵商人,走出門來望著銀環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我應該檢討,今天未免說的太露骨了。對方也有責任,她對人實在寡情。」……

  銀環沿著順城街朝城外走,一時頭暈心悸,眼花繚亂,看什麼東西都模模糊糊的。她生怕被車輛撞倒,便躲開大路低頭向前走,不知不覺出了小南門,一直走到護城河畔,要不是戲水的鴨子在河邊搧著翅膀呱呱叫喚,她或許真要走到水裡去。

  她忘記到這裡是來幹什麼,四肢無力地倚在河邊柳樹上,盯著已經解凍的河水出神。一會兒。她喃喃自語地說:「他真個留在根據地不回來嗎?……不會,不會的!他跋山涉水,出生入死,對党是多麼忠誠呵!但為什麼老是那麼嚴肅呢?……」她瞧著輕流不息的河水,深深吸了一口氣,頭腦清楚些了。

  「你這個傢伙,欺侮我老實。拿我的小軟兒啦,我要向組織上反映你!……」

  「誰拿你的小軟?」隨著話聲,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一掌。銀環打了個寒噤,趕緊回過頭來:「哎喲喂!真嚇死人!是你呀,姐姐!你……」她想說「你怎麼來了?」話到嘴邊,才想起姐姐是特來會她的。

  金環責備她說:「你這個丫頭,真叫人上火,左等右等都不來,嘴裡還胡念八卦的,到底是為什麼呀!」

  銀環估計姐姐聽到她剛才的話,紅著臉站起來,沉默了會兒,領姐姐傍依河沿往西走,從公園圍牆缺口處穿過,踱到傾斜的河坡。這兒是楊曉冬母子年前會面的地方。那時節朝陽的樹木剛露青皮,現在榆葉梅的蓇朵已咧開紅嘴,對於這些誘人的花草,銀環象沒望見一樣。她想起元宵鋪裡那件不愉快的事,想瞞著,瞞了姐姐還向誰傾吐呢?想直說,又沒有勇氣,嘀咕了半天還是要說,她繞了個很大的圈子:「姐姐,做個女人難著哩!」

  「有啥難的,這個世道男女還不是一樣!」

  妹妹象沒聽見姐姐的話,她繼續說:「特別是當個青年女子,在都市裡邊工作真是多方為難……」她想起受到的委屈,眼裡飽含了淚水。

  姐姐平常總嫌妹妹懦弱溫情,該說的不說,該辦的不辦,叫她急的嗓子眼直癢癢。現在看到她的委屈可憐的樣兒,並不十分同情她,她覺得妹妹性格裡缺點東西,她想拿出自己的來影響她。

  「妹妹!你要堅強硬朗點。豁出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誰不是一個人呢!你認為在都市裡邊活動難,難道在外邊活動就好一點嗎?不哇!就拿姐姐出入封鎖溝說吧……」她把今天掉酒瓶打電話的事說了一遍。

  妹妹對姐姐從來是敬服的。姐姐雖然只比妹妹大五歲,但她在三口之家中,早已承擔了主婦的勞動,對於小妹還扮演著母親的角色。生活上她拉扯小妹長大成人,政治上引導小妹走上革命道路,連她父親在內對金環都是既敬且怕的。可是,現在姐姐這番現身說法的話,並沒有怎樣打動銀環的心,因為她的問題不是害怕敵人,而是如何處理自己的事。現在她認為這個問題還是乾脆放下好,便說:「你的本領,我哪能比!這以後慢慢跟著學吧!姐姐寫信叫我出來有什麼要緊事呢?」

  金環用困惑不解的眼色盯著她,楞了一會兒,她似乎看懂了妹妹的心,立刻透出譴責的表情,嘴唇撇了撇,她把拱到嗓子眼的話又咽回去了,她長出了一口氣說:「我的合法條件差,給楊政委的信被我吃了。調查敵情,又沒把握,才寫信找你出來。看你小小人兒,蔫頭蔫腦的,情緒倒滿多呢!」

  關於自己的心事,任憑姐姐批評,銀環已經無意和她爭辯了。按照姐姐提的幾個要點,她想先去車站走一遭試試看。離開姐姐後,她滿懷心事地想:「既是整個武工隊能出來,他們不是一樣嗎?也許比不了,人家是武工隊呀!不!也許這早晚兒,老楊他們已經回到西下窪了呢!」

  銀環剛到西關橫街,汽笛拉出長聲,火車到站了,前進的路被火車擋阻了。她又走了一段路程,只好停住腳步,耐心等著列車開走。時間不大,她望見成群旅客們爭先恐後擁上天橋,咚咚的腳步響聲震的人心裡發煩。銀環嫌響聲嘈雜,又不願跟旅客碰面,躲開下天橋的大道,轉身退回橫街,沒有走多遠,聽到遠處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估計是耳鳴上火聽錯了,這裡不會有人招呼她,這個念頭沒完,又聽到後邊繼續喊叫,她情不自禁地扭回頭,發見不遠處有兩位風塵僕僕、步履踉蹌的旅客,向她招手走來。她站住腳步,等他們走近了,仔細一瞧,呵呀!真是兩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他們正是楊曉冬和韓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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