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五七


  輪到楊曉冬他們排隊進站了,那位年輕的母親一手提包袱,一手拉孩子,小孩揪著屁股,瞪著恐怖的小眼睛望著日本鬼子,悄悄地說:「媽媽!怕!」

  媽媽強顏為笑地哄他說:「乖孩子,不許說怕。媽媽來時怎樣教你來著,好好給人家鞠躬吧!」

  楊曉冬聽了當母親的這幾句話,心裡難受的不是滋味。這幾句表面看來似乎是普普通通的話,實則它包含著無限的精神創傷。這是滿帶血淚的辛酸語言呵!他上前兩步,雙手抱起孩子,無限慈愛地低聲說:「娃娃呀娃娃,不要害怕,叔叔保護著你,你放心吧!等上一年兩年,他們就不在這裡站崗了。」

  年輕的媽媽回過頭來,泛著喜悅和感激的顏色,不曉得是感謝他關心孩子還是聽懂了他的話意。楊曉冬乘這個空子跟上她,同她並肩走過磚砌高臺。因為抱著孩子,免除了鞠躬的手續。他回頭瞧了瞧夥伴,夥伴竟挺著身軀從鬼子身旁倔強地走過來。他為他這種冒險態度捏了一把汗,還好,鬼子兵也沒阻攔他。楊曉冬正想對他這種莽撞舉動批評幾句,韓燕來透著勝利的笑臉趕到跟前,說:「快上車吧!唔,你不滿意我呀。是呵!你在這方面是批評過我,可我這號人,把骨頭燒成灰,也不能向敵人低腦袋!」

  【第十三章】

  一

  梁隊長他們沖出眺山抵達平漢路的時候,已是深夜兩點了。按照行軍距離,他們可以宿在靠近城郊的八裡莊。可是隊員們一致要求繼續向路東挺進,其中鬧的最凶的是張小山,他一口一個「走親」去,梁隊長懂得大家的心意,他也十分贊成兼程趕到。於是,連隊長在內二十一名同志,加了兩個鐘頭的快步,橫跨一條鐵路、兩道封溝,來到千里堤外金環住的村莊。

  按著習慣,隊員們分別住在支書和村長家裡。梁隊長吩咐大家燒水洗腳、整理行裝,房上派出崗哨,室內檢查洞口。宿營工作剛剛就緒,張小山把背包往肩上一挎,拉著梁隊長說:「走!咱們瞧瞧小離兒去。」膘子聽說後,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有的隊員也要去,張小山說去人多了不方便,有好吃的他准能帶回來。

  梁隊長他們三人離開堡壘戶朝北轉了兩個彎,看見西坡上那矮矮的三間土房。因為心裡著急,沒敲牆山暗號,張小山領頭跳牆進去,躡手躡腳地走到窗戶近前,剛要說什麼,金環開門走出來,說:「誰這麼賊手貓腳的。」張小山縮在黑處不吭氣,就見金環對梁隊長說:「快屋裡來!」

  梁隊長領路進門時,張小山拉住膘子往牆角落處縮,膘子表示不去,張小山用勁拉,金環走過來,伸手擰住張小山的耳朵:「耍什麼鬼,給我老實點!」張小山痛的聳起身子呲牙裂嘴地跟進去。三人到了屋裡象到了自己家裡一樣,張小山上炕遮窗戶,膘子劃火點燈,梁隊長去撥弄小離兒。小離兒睜開惺忪的眼睛看清了來的是誰,就從被窩裡伸出雙手說:「給我帶的山貨呢?」張小山把空背包提起說:「我是兩肩膀扛著嘴來吃東西的,你跟膘子要吧。」膘子也是赤手空拳,他感到對不起孩子,解下煙袋荷包上的玉石墜兒說:「權當個山貨兒吧。這次出山,正趕上敵人『掃蕩』,顧不上呵!」小離兒不要玉石墜兒,金環喝斥著要她睡覺。她坐在被窩頭上撅著小嘴生氣,梁隊長從衣袋裡掏出兩個大核桃,無聲地給了她,她才笑著進被窩了。

  金環問他們出山過路的情況,沒等梁隊長答言,張小山把爬山過嶺越封鎖溝遭遇敵人的事編排了一套。他比手劃腳的時候,金環瞥見他襖袖上露出棉花,就上前扯住他的胳臂說:「幹麼撕這麼大的口子。」說著從線板上取針,揪了一條灰線,不用眼看即把針線認好,一面說話一面吃溜吃溜地縫襖袖。張小山紅著臉說:「在眺山口碰上敵人,從山坡朝下滾,准是那時候撕破的。」

  金環縫完衣服,用牙咬斷線頭,吐線頭時,發見膘子的鞋破的不跟腳了,就起身從小櫥裡取出一對用毛巾包著的夾鞋。把鞋放在燈前說:「過年的時候,抽工夫做了對鞋。誰需要就給誰吧!」張小山說了個「我需要」就將鞋搶到手中,試了試大四指。他遺憾地說:「這是給俺們隊長作的。」梁隊長拿過來比了比,說:「恐怕我穿著也大。」膘子這才慢談細語地說:「讓我試巴試巴。」他一穿正可腳。金環說:「老實人不用忙,乖巧人跑斷腸。穿上吧,就是專門給你做的。」膘子奇怪了:「你怎麼知道我穿的尺寸呢?」金環說:「上次你們隊長下炕穿你的鞋,我看著正大一指。」膘子稱讚道:「手兒就是巧,比鞋鋪裡定作的都地道。」

  金環舒心地說:「把你們打整俐落了,上炕休息會吧。走了一夜怪累的。」膘子不肯上炕,在地下走來走去,不錯眼神盯著自己的新鞋,突然他想起隊長此來是有任務,便說:「山猴子,咱倆該走啦,隊長他們還談工作哩!」張小山用手敲著背包:「空著回去,弟兄們呢。」金環指著桌上的撢瓶:「裡面裝著醉棗,過年的時候就給你們拿出來的。」張小山毫不客氣,大把兒抓了半背包,往肩上一挎說:「膘子,走!讓隊長跟咱們這女房東……」金環眼睛一瞪:「你胡說什麼?」張小山改口說:「讓你們談談工作。」金環啐他一口:「你撅什麼屁股拉什麼屎、吐什麼唾沫撒什麼謊我都知道。耍貧嘴,小心我擰下你的耳朵來!」張小山嚇的連呼「不敢!不敢!」捂著耳朵同膘子走了。

  屋裡剩下梁隊長和金環了,金環等著他談工作,老梁又想著先說點別的。兩人一時無話,呆呆地楞起來。一分鐘後,老梁不無抱怨地說:「你這個人哪,對人好不平等呵!對他們那樣熱情,對我就是這般冷淡。」

  金環撇了撇嘴:「狹隘死咧。我對他們好,大處說是為了咱們黨的事業;小處說是為誰工作方便,哪頭炕熱都不知道?虧你還當領導幹部哩!」

  梁隊長張了張嘴,沒法回答。楞了一會兒咧著大嘴笑了。

  金環恨輕愛重地瞪了他一眼,下得炕去,從溫罐裡打了一盆洗腳水,放在老梁跟前:「有什麼事,你就吩咐吧!」

  「俺們武工隊這次奉命出山,任務是:在省城腳下,打擊敵人,配合山區反『掃蕩』。請你快到城裡給楊曉冬政委送個信,要他給我們出個主意。要是他還沒回來,你要到車站上偵查一番,著重看看警務段的情況,聽說這是一股既麻痹又沒戰鬥力的武裝。」金環聽罷,感到這是件迫不及待的大事,催梁隊長趕快寫信,她要黎明之前出發。老梁剛擦完腳,金環把紙在桌上鋪好,掏出自己的鋼筆遞給他。老梁笑了笑:「我這把刷子扶不好,請你這念過洋書的聖人代勞吧!」金環說:「不行,這是大事,一定要你的親筆。」梁隊長聽著有理(他聽她說什麼話都覺著有理),只好提筆邊想邊寫。金環聽到遠處雞聲,忙著洗臉梳頭換衣服,把一切料理停當的時候,老梁才寫好那封信。

  金環打了個小包袱,裝滿兩瓶棗酒,把密信裹在瓶塞裡,這當兒小離兒醒了,見到媽媽穿著那身銀灰色新衣服,頭上腳下打扮得象走親一樣,她說:「阿媽,又進城去呀!」金環安頓她說:「乖孩子,起床後跟梁叔叔到隊部裡玩去。媽天黑准趕回來。」

  金環離開家,走出七裡路,天色青悠悠的,大地從朦朧中蘇醒了。迎面村莊叫李家屯,圍村栽滿果樹,陽春三月,正是沙果秋梨開花的季節,粉白花簇,開滿枝頭,一抹煙靄,一脈香味,整個村莊象被鮮花裹住一樣。金環嗅著花香步入果園,由於她的粉白臉龐和銀灰衣服,在她披花拂芯快步前進的時候,只能看到花枝顫動,是人是花都分辨不出來了。她在園中走著,一時觸景生情,心中頗為喜悅,喜悅自己負了千斤重擔的使命;喜悅全體武工隊員眼巴巴等候她的消息;喜悅一個共產黨員,在無限美好的晨光時刻,象古書裡的俠客一樣,孤身一人,大搖大擺向著敵人佔據的省城闖關越界。這種豪邁之情激動著她挺身走出果園,邁上通往省城的公路。

  早八點,金環抵達距城十裡的外封溝,這道關口過的還容易,他們簡單地看了看她的居住證,就對她放行了。她心裡說:狗日的們,有眼無珠呵!

  內市溝挖的又深又寬,路口築著堡壘群,堡壘背後,一邊是飛機場,一邊是偽軍兵營,再靠後能看見突兀高大的城市建築,靜一下,還可聽到一股由城裡傳來的嘈雜音響。溝口的柵欄斜開一扇,行人一列前進,依次接受搜查。金環和往日一樣,對搜查並不害怕,覺著敵人搜查越緊,越證明他們是兵力空虛、內心膽怯,她只擔心喪失了時間來不及同小妹見面,當日趕不回千里堤。

  金環前面被檢查的行人中,頭一個是吃官面混洋飯的,他念叨了幾句什麼就放行了。第二個是挑筐擔貨的受苦人,因為回答的不好,挨了偽軍一頓臭打。依次就輪到她了。

  「證明書!」持槍的偽軍細著眼睛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