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四六


  韓燕來不大痛快地想:「還先溜達溜達!」但他不願把心裡的話講出來,便跟著楊曉冬走進來往穿梭的集市上。起初,燕來主動在前面引路,走了半條街,見楊曉冬啥也不買,一個勁向人多的地方鑽,更覺不投他的心思:這個鬼地方,有什麼逛頭?人家心急火燎的,你倒怪鬆散。他索性跟在後面,再也不引路了。

  到集市中心區,楊曉冬驟然變成一位熱衷於買辦東西的顧客,不斷打問各種行情物價,在賣藕的小販跟前,他連連誇獎說:「多鮮氣的藕呀!多買些,能帶出村嗎?」

  小販回答說:「你趁散集的工夫,跟大流朝外走,買多少都能帶,東西南北四面可以出村。」

  楊曉冬很滿意這個答覆,說了聲:「等會兒我再買!」拉著身旁那位心不在焉的夥伴,又串到提竹籃賣紅棗的老太太跟前,笑著問道:「多少錢一斤?」

  老太太回答了價目,放下籃子,問他們稱多少。

  楊曉冬買了半斤,抓一把給夥伴說:「城裡吃不上這麼肥碩的棗兒,嘗嘗!」

  韓燕來一面接棗,心情有些轉變,他這樣理解他:「楊叔叔是根據地長大的,很喜歡鄉村,在都市憋悶的久了,乍一出來,願意散散心。好在時間還從容,任他多轉遊會兒吧!」

  楊曉冬興致勃勃地吃棗子,誇獎顆粒兒大,肉腰肥實,問棗子是哪裡出產,老太太是哪裡人,賣完棗又是怎樣回去。總之,他對老太太多方面都很關懷。

  老太太顯然是喜愛這位饒舌的顧客,她同他談了很多的話,把自己所知道的統統告訴他。

  韓燕來對他們的談話,完全當耳旁風,聽到楊曉冬說「找門路買山貨」,也不在意,他專心注意的是身旁來往有什麼可疑的人,他們是不是化了裝的特務……

  突然,楊曉冬拉住他的手同老太太介紹說:「這是我的夥計,因為我們老是賠錢,他對出門作生意也不上心啦!」

  這樣介紹法,使韓燕來處在一種尷尬的境地,為了避免破綻,不得不隨話答話向老太太打招呼,並被迫扮演著小夥計的角色。

  老太太楞了楞神,望著韓燕來說:「你們掌櫃的打問的這個地方,我說不清楚。離這不遠,西坡口上有個剃腦袋瓜兒的,他是甄村人,跟眺山莊是兒女親家,我領你們找他去!」

  「眺山莊」三個字,象一個擰開的水龍頭,立刻在韓燕來乾旱的心田上,灑滿甘霖雨露。他泛著今天出發以來第一次開朗的笑臉,象對待最好的親友一樣對待老太太;不管她怎樣推辭,他終於從她手裡搶過那個沉甸甸的籃子。臨走之前向楊曉冬作著興奮又抱歉的表情,表示在此以前他完全誤解他的種種活動。

  經過介紹,他們認識了剃頭的,在不影響對方生意下,楊曉冬斷斷續續地同他談了很多話。這次所談的每一句話,都引起韓燕來的極大注意。他完全嘆服了楊曉冬接近群眾的驚人本領:因為他同理髮的交談不久,關係搞的親如家人,而且在一起進了午餐。

  飯後,理髮的說天氣太早,再做幾個活,等著散了集跟大流一塊走。楊曉冬這時倒不安靜了,一會兒站在坡口,盯著西面陽光照耀下那些漠漠煙靄的村莊,一會兒又放眼眺望遠處那連綿不斷的山脈。過了一會兒踱下坡來,躺在一堆秫秸上,閉住眼睛,思索什麼。理髮的偷眼瞧見這些情況,他的精神呈現緊張,剃刀變鈍了,手指頭不靈活了,接連在顧客頭上劃破了幾道血口子。

  韓燕來自從見到理髮的,態度完全樂觀了。吃完飯,舒心地躺在斜坡上,回憶著半天的經過。回憶中,他懂了一條道理,不管多大的困難,不管多複雜的情況,只要親臨現場,鑽到群眾裡邊,摸清底細,辦法多的很。對比起才下汽車的時候,自己那股貓頭火性勁兒,越發顯出楊曉冬老練而有經驗。

  散集之後,他們跟著理髮的平安到達了甄村,過了甄村不遠的三叉路口上,理髮的指著左手道路說:「順這條路,一直就走到啦!」楊曉冬他們道過謝請他回去,他口裡答應著卻不動彈,等了一會,他終於說道:「咱們交朋友一場,現在要分手了,我想討句實話,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韓燕來搶著回答說:「沒告訴你進山販柿子呀?我們掌櫃的是老山客啦。」

  理髮的搖著頭說:「為兩個販柿子商人,我肯送這麼遠?」

  楊曉冬反問他:「你看我們象幹什麼的?」

  理髮的說:「依我看呀,你們是這個——」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八字。

  韓燕來強不承認:「你從哪裡看出來?」

  「光看是看不出來,從這位的言談話語裡我揣摩到的,要不我下午做活光出錯兒呢!」

  楊曉冬拍著理髮的肩膀笑著說:「你猜的對。理髮員同志,謝謝你,你猜的對喲!」

  理髮的十分滿足地說:「謝不謝不要緊,只要換出『同志』這兩個字來,送你們這二十裡地就不算白費了。」

  理髮的回甄村了,韓燕來不放心地盯著他的背影。楊曉冬說:「燕來你放心,好人壞人咱們鼻子一嗅就清楚,你要相信這條真理:在基本群眾裡邊,絕大多數都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

  二

  下午四點鐘左右,四周都很安靜,估計沒有敵情,兩人奔向迎面村莊。從村邊的小孩嘴裡,打問出交通站的地址。交通站是個土坯大門,一進院空空落落,沒有人煙,一明兩暗三間屋,屋內冷冷清清,炕上沒席,僅有一條硬木炕沿,灶前沒鍋碗,石板作碗架,上面放一盞幹油燈。他們剛剛站下,從外面進來了一個十多歲的姑娘,他們托她找村幹部,她向他們要介紹信,他們解釋了不能帶信的原因。小姑娘說,等辦公人下地回來,就給他們安排食宿。她走後,楊曉冬倚臥在沒席的炕上,閉眼休息。

  韓燕來也躺下,他睡不著,覺得這一天過的太長,想思慮點什麼,可一點思路也抓不住,腦子亂的發脹。他走到對面屋裡看了看。這屋沒炕,藏了一些農具,牆角有靠梯,頂端直通天空,他帶著童年那種登梯上竿的興趣攀上去。抬頭一瞧,上面原是個小小房間。東面安著窗戶,他扶著撕破窗戶紙的櫺框外瞧,看到一片波浪式的石頭房頂。房頂的衰草正在返青,天上淡雲橫抹,迎面輕風吹來,有一種初春的舒適感覺。韓燕來的頭腦覺著清楚多了,正想下梯叫楊曉冬,忽然發現一種怪異現象:距交通站不遠,有所大院,院中棚了一個高出地面三尺的白菜窖,窖口支起曬竿,上面橫掛著三個馬燈。雖然在白天,仍可看到燈內冒著黑煙的火苗。

  突然有人從窖口爬出來,手持帶鉤的木棍,匍匐到第一個馬燈跟前,仰面朝天舉竿摘燈,並迅速吹滅燈火,又爬到第二個第三個跟前,作了同樣的動作。韓燕來看來心裡十分詫異。楞了一會兒,不見有旁的動靜,扶梯下來,想叫楊叔叔一塊上去看看。回到屋裡,見楊曉冬沒睡,他正握著鉛筆在小本上記什麼。韓燕來估計他在寫彙報材料,便不敢打擾他。外面太陽快要壓山,他想村幹部下地快回來了,爭取時間休息一會,剛剛躺在炕上,聽得外面咕咚響了一聲,像是有人跳牆,韓燕來坐起時,外面有人喊話:「你們是幹什麼的?」完全是敵對和威脅的聲音。「我們是……」韓燕來剛說了半句,被楊曉冬擺手制止了。

  「你們是幹什麼的?」楊曉冬反問。

  「我們是來逮捕你們的。別叫費事,先扔出武器,然後拍著巴掌滾出來!」

  一提武器,倒提醒他們,楊曉冬搬起當碗架的那塊白方石,韓燕來揭起那根硬木炕沿,分頭把住窗戶和門口。不管外面怎樣威嚇他們,暫時都不吭聲。房上的人生氣了,他說:「一班壓頂,二班堵窗戶門,膘子過來跟著我掏他們的窩。」

  韓燕來聽罷十分緊張,雙手高舉武器,不錯眼珠兒瞪著。看光景,不論是人是鬼,只要探進頭來就得砸他個腦漿迸裂。楊曉冬聽著房上說話的人,語音有點耳熟,才要朝熟人上想,立刻警惕自己:語音熟又怎的?熟人中也有投敵的敗類,何況自己是當地人,當地人聽當地話沒有不耳熟的。他握緊那塊石頭,嚴防住窗口。這時候,有沉重的足音闖進穿堂屋,喊了聲「沖進去捉活的」,突然門外有人探進頭來,韓燕來用了十分力氣,照著進來的腦殼猛擊一棍。進來的人應棍倒落,氣也不哼。刹那間,韓燕來感到自己的威力,這樣硬梆腦袋的傢伙,竟吃不住他一棍。不料,正是他這一棍暴露了無槍的秘密,外面人乘勢一個箭步竄進來,以手槍逼著大喊:「不准動!」當他們看到不顧一切舉石下砸的楊曉冬,闖進屋的人驚呼:「不要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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