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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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立刻把槍插在腰間,攤開兩隻大手十分遺憾地說:「這是從哪說起,淨是小姑娘瞎報消息,怎麼把自家人當特務呢!」這時連韓燕來也認出進來的是梁隊長。梁隊長覺得對不起楊曉冬,他說:「也怨我們故意轉腔轉調的,不的話,楊政委總會聽出我的口音來。」楊曉冬笑了笑沒作聲。這時,外面進來兩條漢子,韓燕來認出那個身體魁梧的就是剛才那個摘馬燈的人,另外是位年輕的瘦個子。梁隊長說魁梧的叫膘子,年輕的叫張小山,外號「山猴兒」。這兩人先後過來與韓燕來握手。 韓燕來心裡十分不安,感到他誤傷了同志的性命,偏偏梁隊長又不提念這碼事。他實在沉不住氣了,不斷偷眼往炕沿底下瞧。 梁隊長看懂了他的心思,拍著他的肩膀嘲笑著說:「小夥子呀!你怎麼啦,你打碎的是『判官老爺』——五道廟的泥胎呵!當成我的隊員哪?好說你啦!」韓燕來聽罷,向前走了幾步,伏到炕沿下邊黑暗處仔細一瞧,果然是頭顱破碎的泥胎,唰地一下,心裡寬亮了。他說:「梁隊長,真把我急死啦,現在放心了,請你把兩班隊員都叫進來休息吧!」 「兩個班?」梁隊長楞了楞神,想起自己剛才的話,有風趣地回答:「對啦!倒是兩個班,就是兩位班長來啦,隊員們還沒出發哩!」 問明瞭楊曉冬他們的意圖,梁隊長說:「交通站派人送你們當然可以,最好跟我們一塊走,可送到你們五虎嶺。只是我們今夜要執行點任務,願意作伴的話,多繞二三十裡路。」 多走幾十裡路,對打遊擊習慣了的人,不算個問題,他們答應了。 梁隊長見楊曉冬答應跟他們作伴進山,高興到狂喜程度,認為有必要進一步介紹他的隊員,便指著魁梧的漢子說:「咱們這位膘子,身強力大,憨厚直爽,是條鐵打的漢子呢!」又指張小山說:「這是個機靈鬼,他家就是五虎嶺的。怎麼樣,小山,這回奔你的老家走,能送同志們過封鎖溝嗎?」 山猴子故意惡作劇地說:「睜著眼睛不能,閉著眼睛才能哩!」 韓燕來覺著張小山很活潑,又跟自己年歲差不多,很願意接近他。不斷向他問這問那,問到今天夜裡執行什麼任務,張小山要告訴他,膘子瞪眼插言說:「這是軍事機密,時候不到,告訴你也不懂,時候到了,不問也就看清啦!」 黑夜,大夥收拾行裝準備出發,楊曉冬找了條草繩當腰帶,把長袍卷成短裙。韓燕來的鞋不跟腳,臨時系了根布條鞋帶。梁隊長把棉袍拽起,大雞頭的插梭盒子橫挎腰間,空著兩隻手很利索。張小山打扮的好比戲臺上的武丑,腰子象這支夜行小隊的馱子,背後系著自己的行李和梁隊長一部分東西,右肩扛著一條凸繃繃的大麻袋,裡面活象裝了兩個俘虜,手持帶鉤長竿,腰裡還挎著五連子彈袋和二把盒子。換個人,准叫這些東西壓的喘不過氣來。膘子可不在乎,他搖晃著身軀仿佛漂在水上的一隻大船,倒是因為沒裝滿載,才使他這樣晃裡晃當的。 夜過封鎖溝對大家是家常便飯,對韓燕來就新鮮透頂了。從打出發之後,他時時刻刻惦記著這件事,就象他童年時節持竿子擁馬蜂窩一樣,捅了怕挨整,不捅手心又癢癢得難受。接近了眺山莊,他瞧見有個很高的炮樓,心裡突然緊張了,見同伴一個個都放心大膽朝前走,他不便問,咬了咬牙,心裡對自己說:「難道你是老鼠膽子?」 雖在責備自己,可總是不安,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搶走幾步趕上張小山,輕聲問炮樓有多少敵人,是鬼子還是漢奸隊。張小山告訴他,這裡沒有什麼炮樓,那個高的是眺山莊馳名的七層寶塔,登在塔頂上可以看清西面的山,眺山莊就是因此得名的。韓燕來心裡一輕鬆,才看清真是玲瓏寶塔——再也不象炮樓了。 繞眺山莊西行五裡路,視線突然開闊了,迎面挺立著第一個圓柱形的碉堡,隔不到二裡路又挺立著一個,放眼細看,越看越多,象繞山坡釘了等距離的木樁一樣。韓燕來頓時覺到:沿著林立的碉堡下面,定然是那條環山封溝。他對封溝厭惡又仇恨,在他看來封溝象條攔路傷人的毒蛇,碉堡好比毒蛇脊背生的癤子。 接近碉堡時,按照梁隊長的手勢,同志們全趴在地下,五個腦袋集成一朵梅花。梁隊長說:「看著碉堡橫在眼前,實際還有二裡路,大家不要慌,每個碉堡只駐一班偽軍,火力也不強,我們先護送楊同志他們過路,回過頭來再同狗日的算帳。說真的,要不是首長跟著,我們不能悄步啞聲,一堂政治課是短不了他們的。好啦!你們趴著別動,我去偵察一番。」 梁隊長走後,韓燕來問張小山什麼叫上政治課。張小山說,就是給敵人講話。韓燕來看了看四下的開闊地,他懷疑了。「難道他們老老實實聽講?」張小山說:「敵人還有老實的?全靠降伏嘛。」他講起喊話的經歷:「最初談不到政治課,那叫對敵喊話。喊什麼『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啦,『偽軍弟兄槍口朝天放槍』啦,以後添了點國際國內形勢。再往後,又添上炮樓內部情況,誰作了什麼惡事,有名有姓的講,敵人最怕這一手。我第一次領著敵工幹事喊話,每講一句,敵人亂放一陣槍。第二次講完婁,炮樓裡答話啦:『有種的白天來,一刀一槍的幹幹,別夜裡念葬經。』也有人諷刺,『你們講的又饑又渴吧!快爬到山坡上,喝泉水就石頭子,又涼又硬,吃去吧!』第三次我們隊長跟著去了,敵工幹事剛開話板,樓里拉起胡琴,偽軍們合著弦唱窯調,越唱越聲高。敵工幹事氣急了,顧不上隱蔽身體,挺身出去喝斥他們。我看到有個壞傢伙伏著視窗正要放槍,就聽到當的一槍,壞傢伙從視窗掉下來,是我們梁隊長先下手了。接著他趁勢喊:『今後再講話,只許用耳朵好好聽,不許搗亂,對搗亂分子,伸胳臂打成缺手,探腳的打成瘸子,吐口唾沫都要打成豁唇。』從此,敵人再不敢呲牙啦……」 梁隊長偵察回來,領著大家爬過封鎖溝,這兒距執行任務的地方還有十裡路,沿溝向北走了半點鐘,發現眼前有一道光亮,光亮上端紅潤潤的與鉛灰的天色混合了。再向前走,一切都看清楚了,封溝東面的邊緣上,每隔十米左右,埋了六尺來高的木樁,樁頭懸吊馬燈,一溜火光照射溝沿上下,封鎖過往行人。看到馬燈,梁隊長說:「這段路地形最複雜,是我們軍民過路最多的地方,敵人夜裡不敢出來,又想封鎖我們,編出這套照明的鬼法子。膘子,給我長竿,你把『閻王』『小鬼』倒出來,提前出發配合行動。」說完話他要求楊曉冬他們躲在西邊土坡後頭觀陣。楊曉冬說:「我們也別袖手旁觀,多少幫點手。」 梁隊長摘下自己的插梭盒子遞給他:「拿上這件武器,必要時,掩護我們一下。」韓燕來看著楊曉冬接了槍,他對張小山說:「你這槍能借我使用嗎?」張小山腦子一轉說:「我跟著隊長,離不開槍。膘子,把你的槍借給這位同志吧!」膘子本不願借,見隊長點頭,不好拒絕,連同五連彈袋一齊摘下交給韓燕來,他拖著兩個泥胎匍匐前進了。 十分鐘後,靠敵人溝沿那面突然挺立起兩個人,韓燕來看清他們是泥胎時,碉堡裡的槍響了。與此同時,在另一個地方,梁隊長一躍上溝,仰面朝天舉竿摘下第一個馬燈,然後就地十八滾又摘了第二個。膘子操縱著泥胎跳舞,引逗的敵人對泥胎加強了火力,機槍步槍交叉掃射。終於敵人發覺中了調虎離山計,他們分出一股火力,射擊摘燈的人。這時梁隊長顧不上熄燈了,每摘一個,帶著火亮扔給溝內的助手,速度快的象流星一樣。當一顆迫擊炮彈落在他腳下打滾時,梁隊長一個筋斗翻進溝裡…… 這場戰鬥從開始到結束不到十分鐘。 炮樓槍聲還在尋找目標的時候,梁隊長橫扛著那根長竿,大搖大擺走回來,他仿佛不是剛剛經歷過危險的戰鬥,倒象個老農民幹完地裡活兒扛鋤回家的樣子。兩個助手每人提拎一串馬燈,很安閒地跟隨在他後面。走到楊曉冬跟前,梁隊長說:「任務完成了,成績不賴,敵人殲滅了我們兩個泥胎,咱們摧毀了他的燈火封鎖,還帶回,喂!帶回多少?……」 山猴子見問,先數完自己的,趕快又數膘子的。膘子自己也在數,沒等數完,就聽張小山搶嘴說:「四六相加,一共是十個。」 梁隊長說:「不賴,不賴,真不賴!」 張小山接過楊曉冬的手槍,交給隊長說:「敢情不賴,一粒子彈都沒費呢!」 聽說沒費子彈,膘子把韓燕來交回的彈袋捏了捏,五條子彈空了多半,他粗聲粗氣地說:「你們不賴,這位同志可不地道,有什麼放頭,這是軍火子彈,你當是過年的炮仗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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