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四五


  「你配!?」偽省長黃眼睛裡網起紅血絲,鬍鬚乍起,手哆嗦著去按電鈴,電鈴帶著激蕩心弦的聲音,叮叮叮響了起來。獨立耳房裡的聽差,從音響中感到有了急事。他們一疊連聲答應著:「來了,來了!」兩人響著沉重腳音,朝起坐間跑步。

  偽省長聽到護兵馬弁們的跑步聲,神態更加安閒也更加驕傲,眼睛眯細著,手拈著鬍鬚,兩腿八字叉開倒替著搖晃,伸出長滿顆粒的舌頭舐了舐嘴唇,準備著發號施令。

  同一瞬間,楊曉冬突然挺身站起,皺緊兩道濃眉,燃燒著復仇的大眼,象錐子一樣盯著一桌之隔的偽省長吳贊東,用低沉而又嚴肅的聲音(這聲音他從來沒有過,以至他自己聽來也不象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說:「吳贊東!你已經殺害過我們不少的同胞姊妹,你家弟兄也暗害過我的先嚴,現在又想欺騙陷害我們共產黨,我這國仇家恨,本應該立刻向你討還,但我給你留下最後一線生路,你要不想重走龜山的下場,你還有機會挽救你自己,否則!」楊曉冬舉起那把滾圓的瓷壺,「我隨時可以把你砸個腦漿迸裂!」

  偽省長象被長嘴蚊子猛叮了一口,立刻患了顏面神經麻痹症,眼斜臉歪,筋肉抽搐,嘴角哆嗦著:「你,你這位根據地來的代表,你可是當年……」他的話未說出,兩個護兵進屋了。護兵們掃了主人客人一眼後,立正等待吩咐。客人盯著偽省長的嘴巴,偽省長微微斜睨著那只握緊瓷壺的大手。屋裡是死一般的寂靜。寂靜到難挨時,偽省長朝外一揮手,少氣無力地說:「准——備——晚——飯!」說畢他橫跨一步,把整個身軀象倒樹一樣,扔到八仙桌側面的沙發上。

  楊曉冬目送護兵走出門外,只手放下茶壺,站在偽省長對面,點著他的鼻子說:「吳贊東,我現在對你提幾件事,第一、共產黨並不主張恐怖手段,但也不能忍受別人的欺騙,如果你自己吞食了自己的諾言——接進送出,保證安全;或在今日,或在明天,總會給你算清這筆血賬。你大概相信,共產黨人說話是板上釘釘的。第二、不要認為你投靠了日本人,又給蔣介石派來的特務掛上鉤,就算雙保險,那你就錯打主意啦。最初談話時我就給你講過,看來你沒聽入耳,我再說一遍: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一定能勝利,任何一塊中國的領土都會解放收復。你和你全家所住的這個城市,早已被包圍在偉大的抗日怒潮裡。只要華北的抗日軍民每人噴一口唾沫,就會淹沒你們的頭頂。別妄想這個城圈是鐵壁銅牆,不!它是人民握在鐵掌心裡的一個軟皮雞蛋,隨時可以拿它捏成稀泥爛漿。但是,命運要你自己選擇,腳步要你自己走,你的一舉一動,千萬隻眼睛瞪著你。我們,當然希望你放下屠刀洗清血手做點好事,不能做大的就做小一點,最低限度少作點壞事。第三、今天和今後,高參議和他親朋友好的一切安全,統統由你負責,他無論什麼時候發生了什麼不幸,我們定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現在天要斷黑了,我的話到此為止,你若有話,還可以經高參議轉達。最後我要你起來辛苦辛苦,親自送我離開這個地方。」

  偽省長吳贊東象患了一場大病,汗水涔涔下流,神色怔怔地看著楊曉冬,半晌才說:「對高參議我一定負責他的安全,對你代表先生的不禮貌,也是我今天吃酒貪杯說的醉話,絕無相害之意……」

  「你少說廢話!」

  桌子上的電鈴又叮叮響了。但這次是楊曉冬捺的。護兵們用同樣的應聲和同樣的速度跑進來。他們變的聰明些了,先笑出作下人的那副慣用的逢迎笑臉。兩人齊聲搶話說:「報告省長,晚飯準備好啦!你吩咐在哪兒開?」

  楊曉冬一招手,把護兵的視線引過來,他吩咐說:「先不忙吃飯,你們一個去派車,一個快把高參議請過來!」

  【第十一章】

  一

  黎明前,屋裡黑洞洞的,小燕兒下了床,踮著腳尖走到炕沿前,才要輕輕說聲起床,就見楊曉冬和韓燕來同時翻身坐起來。時間不大,他們把出門應穿應帶的東西都準備好了。楊曉冬對小燕耳語說:「你到醫院告訴她,在我們離城期間,哪裡也不要去。你們都得提高警惕,防備敵人的陰謀詭計。特別是周伯伯,要他說話辦事多留神,別露出我們進山的馬腳來。」小燕答應著,先開開門,到院裡聽了聽,又從大門縫向外瞧了瞧,然後輕開大門送他們出去。

  天亮時,他們平安出了西門。按照預定計劃,先到邢大嬸家,再瞭解一下封鎖溝外面的情況。

  太陽剛露頭,金黃色的光線照射在小茶館的屋頂上,看著非常醒眼。茶館門口貼著鮮紅春聯,門楣橫掛五彩繽紛的花紙,懸在竿頭的笊籬上,也更換了一塊簇新紅布。

  韓燕來才要領楊曉冬進門,正好邢大嬸從外面買菜回來。她拎著柳條籃子,裡面裝滿白豆腐青蘿蔔黃豆嘴,還有不大的一塊豬肉。她會用這些材料做成廉價的合菜,專賣給窮哥兒們喝茶就燒餅。瞧見韓燕來,她笑著朝家裡讓,他們跟她進了茶館。盤著高灶的外間,東西放的很亂,中間邢大叔沒起來,再朝裡還有個小套間,可以放兩張單人床,邢大嬸把客人們讓到套間裡。

  韓燕來介紹說:「這位是我盟叔,俺倆打算搭夥到溝外邊跑點小生意。因為不瞭解溝外情況,想跟大嬸這兒來打聽打聽。」

  邢大嬸見韓燕來連楊曉冬個名姓都沒介紹,心裡有點不痛快。她說:「打聽什麼呀,不論溝裡溝外,都緊的很,光為跑個小買賣,何苦貪這麼大兇險呢?」

  楊曉冬看懂她的心思,插口說:「我姓楊,燕來是我的盟侄,我們先到這裡來,就是相信你老人家,托靠你給咱們拿點主意。」

  邢大嬸愛吃好話,立時樂了,話也變的謙虛了:「這年月哪有準頭,既有要緊的事,我看是走一步說一步,乾脆你們多花點錢,到西關大街坐汽車,先混出卡口和封鎖溝去。

  ……」

  按照邢大嬸說的,他們到了汽車站。楊曉冬發現這是原來的民生職業學校。教室被拆改成車房,傳達室改成售票室,買票的在售票室的小視窗外面排了很長的隊。右面,原來學校的體育場裡,爬著十幾部十輪大卡車。靠牆角有兩部車在發動,因為天冷燒木柴,發動不好,冒著團團嗆人的濃煙。

  韓燕來才要排隊買票,看見一個穿呢料衣服的日本人從票房裡出來,後跟一個滿身油垢的中國司機,他們走到冒煙的汽車跟前。司機上了車,他喊:「定時班車,因故停開了,這輛卡車臨時開往馬駒橋,有願意去的,上了車再買票。」聽到這句話,排隊的人們一窩蜂趕來,爭搶上車。

  馬駒橋離城三十裡,方向靠西北,距楊曉冬他們接頭的地點比城裡並不近多少,好處是脫開了城關崗卡的封鎖。楊曉冬同韓燕來商量了一下,也搶上了這部車。

  八點,車開了。汽車破,車廂淺,道路糟,走起來悠悠晃晃,很有掉下去的危險。韓燕來站在外首腳刺住車,竭力用身體擋住楊曉冬,楊曉冬擔心韓燕來站不穩,雙手扳住他的肩膀,車在顛簸搖盪中前進。

  汽車經過商業區,鑽過西下關的黑暗地洞,未受任何檢查開出封溝卡口。一出郊區,道路更加不平,旅客前僕後仰,搖撼的腸肚陣痛。天陰沉著,西北風裡夾雜著雪糝,打的人臉生疼。節令是春天,在敵佔區感覺不到一點春意。唯有汽車大搖大擺地開過沿途所有炮樓,使楊曉冬他們感到很輕快。

  上午九點鐘,車開到馬駒橋。馬駒橋是個近千戶的集鎮,敵人設立了一整套的軍警憲特基層組織。由於這部車是省城開來的,盤查手續很松,韓燕來在前面剛掏出證明書,敵人即擺手叫走。韓燕來回頭看了楊曉冬一眼,帶著幸運心情,雙肩一聳,匆忙領先朝村外走。

  「往哪兒去?」楊曉冬停住腳步問他。

  「哪兒去?」韓燕來回過頭來盯著他,發生懷疑了,心想:「我能上哪裡去呢。你不願離開這塊是非地怎的?」

  楊曉冬看懂他的意思,用肯定的語氣說:「先不出村,跟我在集市上溜達溜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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