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四四


  楊曉冬看出高參議既直爽又矜持,滿帶學者的派頭,把複雜的政治鬥爭看的過於簡單,便提醒說:「談談話是可以,但我們要當心,別受了偽省長的欺騙。」

  高參議惱火了:「就憑他,敢欺騙我,去他的吧!楊先生,請你相信我,我固屬沒有加入組織,工作兩年也沒有拿出點貨色。但我的做人到底如何呢?請你打問一下肖部長吧!他完全瞭解我……」

  「高老先生,我認為這問題最好是分開講。你,連高自萍同志也一樣,在裡邊吃了苦,又作了不少的工作,上級都很清楚。我們黨對於象你這樣年高德劭的人,一向是尊重,也完全信賴。談到偽省長,那是另一回事,不論他口頭怎樣表示,沒有把握之前,就是不能輕信。因為跟我們談話的是敵人,跟敵人打交道,要提高警惕,不能簡單化,不能先考慮個人榮辱得失。我跟高老先生是初次見面,有個感覺,覺得老先生把問題看的容易了些,考慮個人面子上多一點。」

  高鶴年在進入內線工作後,以至他過往的生活中,聽到的都是恭維話客套話,或是不關痛癢的話。象這樣震撼心靈火辣辣的話,被個初次見面的人談出來,幾乎是第一次嘗受。仿佛不會喝酒的人猛吞了一口老白乾,心燒臉紅了。高自萍覺著楊曉冬的話,句句都在影射著他,甚至感到這些話表面是向叔叔講的,實際是對他來的,頓時感到周身很多芒刺,原是飲茶聽話,現在含在口裡的已不是他平素喜歡的釅茶,而是苦澀的藥水,幾次努力再也咽不下去。

  楊曉冬看到他們叔侄的尷尬表情,轉換了語氣向高鶴年說:「高先生,我也是個有話就說的人,特別咱們自家人在一起,應該赤誠相見,因為咱們同生死共患難嘛。假如我說的有不對的地方,還望高先生多加批評。」

  「你說的對,我能夠接受,關於會面這件事,成功多少,我不敢說。安全問題,我敢作保,不放心的話,我跟你作伴去,看誰敢動你一手指頭。」

  二

  會面時間即將到來的時候,偽省長爽約了,因為恰在要會面的這個時間,新上任的剿共委員會主任范大昌來找他。范大昌是銜著高大成的使命來找麻煩的,但這個老牌特務沒肯掰瓜露子地說明,僅僅作了一些暗示。而且為了討好偽省長,反說了些體己話,要偽省長檢點行為,站穩腳步,防備冤家對頭。老奸巨猾的吳贊東,遇事一點即透,立刻打電話推辭了當日的會面,偏偏遇到個固執己見的高鶴年,他跟偽省長在電話上吵了好長時間,也沒將真實情況向楊曉冬反映,就硬著頭皮把楊曉冬領到偽省長的私邸來。這樣一場嚇人的事件發生了:

  高參議領楊曉冬進入偽省長公館的時候,吳贊東和他的三姨太太正陪伴著範大昌在當院客廳說話。聽說高參議領著一位客人來找,吳贊東有些發慌,急向姨太太使眼色,姨太太會意了,腦子一轉,很自然地談了幾句甜言蜜語,哄著範大昌跟她到她的寢室裡抽大煙。臨行她說:「等會兒我要陪范主任到外邊吃個便飯啦。我想吃上春園,你會完客人,就找我們去吧!」吳贊東點頭答應,他知道這是女人的特別聰明處。等他們到臥室後,他想了想,便吩咐馬弁把高參議留在門房接待室,把客人領到作為書齋的東跨院。他這樣做,是避免高參議在場嘮叨,希望三言兩語把客人攆走了事……

  現在,楊曉冬和吳贊東對面坐在東院的起坐間裡談話了。從對方的神色裡,從幾句簡單的對話裡,楊曉冬感到對方不是希望交談,而是希望結束交談。他想:這個傢伙哪有心思找我們談什麼,高老先生是怎麼鬧的呢?這不完全是胡鬧嗎?又一想,既然冒了偌大的危險見到漢奸頭子,哪能會啞巴面。於是不顧對方意願,把當前的形勢、對方的出路和共產黨的主張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遍。

  偽省長果然沒等聽完楊曉冬的話,就惱了:「剛才我已經和你講過,公務忙的我連接見人的空餘時間都沒有,哪有閒情逸趣聽你這一套漂亮的宣傳。即使我有時間,在你談的這點知識範圍,我雖不敢說博學多聞,對於中國的形勢,世界的趨勢,不會比你懂的少些。」他作了個頓挫,想吐口唾沫,見楊曉冬想插話,急忙咽下唾洙,繼續搶說下去:「大概其,你不認識我,要真正瞭解我的話,你不會滔滔不斷地背誦你那成套的課本啦。告訴你,跟你談話的人,他不是孤陋寡聞,攥鋤把出身的大老粗。他是幼讀詩書、壯遊宦海、北方講經、東京留學、博得南京重慶的重視,受到友邦軍政各界讚揚的人……」

  楊曉冬聽了十分生氣,經過抑制,他用鄙夷的口吻說:「咄!請你停止自吹自擂吧!用不著談身份道字型大小,我瞭解你,我比根據地人民更瞭解你。他們從你投靠敵人才知道有你這麼個名字,至於我,連你家大門朝哪兒開,你們墳上有幾棵樹都清楚……」

  「你是什麼人?」偽省長端詳著客人的相貌,用驚疑的貓眼盯著。

  「這一點你沒有問的權利,我沒有回答的義務。你聽我說:人總不能把恥辱當榮譽。一個在民族敵人腳下屈膝低頭、在祖國面前有罪的人,還有什麼可賣弄的呢?你剛才講的那些話,當作投敵賣國的資本倒是綽綽有餘,放在共產黨和根據地人民的眼裡,它一文錢也不值!」

  「住嘴!」偽省長氣的心臟暴跳肺管炸開,毛茸茸的圓臉脹紫,脖子裡冒出青筋,瞪著兩顆發黃的眼珠子,活象一隻憤怒的老貓。「共產黨,根據地,有什麼值的誇耀的?我下一紙討伐命令,三天之內可以掃平平原和山地的村莊,把你們趕的無蹤無影。要是你們敢於在內部搗亂,我說一聲戒嚴,十二個鐘頭以內,可以查清從長城到黃河岸所有的城市。你們能有多大的氣候,動不動就搬弄蘇德戰場,你知道玉泉山上的水好喝,遠水不解近渴。當今天下,是日本人當權統治,再說還有美國幫助中央軍,翹起哪只腳來,都高過你們共產黨的腦袋。」他講的口乾舌燥了,伸著顫動的手去摸茶杯,胡亂摸到敞蓋的墨水匣裡,染了三個黑指頭。

  「你說的口渴了吧?」客人借著推給對方茶杯的機會,有意識地把茶壺向自己跟前移動了一下。「告訴你,我們共產黨人神經很健康,不會被你的吹噓嚇倒。去年日本華北派遣軍的總司令岡村,調動了十萬人馬,並沒打贏我們平原上的一個冀中軍區。你有多大的力量,至多是日本人喂出來的一條顫抖屁股的看家狗,不出城圈的小小警備司令;就是這座小城圈怕你也作不了主張,打腫臉充胖子,你還知道羞恥不?」

  「你算什麼東西,竟敢這樣污辱我,就是中央政府派來的正式代表,對我也得敬畏幾分!按照情面,我看作是朋友介紹來的客人,按照本份,你是匪徒,我應該把你逮捕法辦!」

  「你把話說顛倒啦,要提懲辦,是對於那些喪盡良心出賣祖國的人。在我的面前,你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沒資格?」他顯出一副大權在握殺氣騰騰的表情,貓眼珠盯著桌案上那個小小的電鈴。「只要我的手指捺一下,馬上來人逮捕你。」他伸手比試著,眼看就要按鈴。

  在這一刹那間,楊曉冬腦子裡閃電般的旋轉:莫非這老傢伙真要下毒手,莫非這個混蛋背後真有蔣介石派來的特務操縱?(他是從吳贊東談話的口吻裡猜到的。)果真這樣,可算我們估計錯誤,那就遇到臨來時所準備的「最後關頭」了。不!不能急躁,無產階級的骨頭,橫是硬的過他,沉住氣同他講理。「等一下,我問你,你要不要講點起碼的信義?」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你自己很清楚,邀我進城之前,你曾保證過三個條件。」

  「彼一時,此一時,我現在顧不了那麼多。」

  「你曉得共產黨不怕大話威嚇。」

  「我在大話後邊緊跟著的是行動。」

  「你可知道共產黨人不怕死?」

  「什麼人死了也不能再活。」

  「你敢把我怎麼樣?」

  「我敢?……」他氣的說不出話來了,伸出青筋暴露、帶有長指甲的手。

  「我不准許你捺電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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