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四三


  楊曉冬覺著燕來說的很新鮮,決定走慢點等候他。燕來做事也真快,不到十分鐘,他就完成了任務,趕上大夥一同回到西下窪。

  現在剩下的是善後工作了。楊曉冬說:「五天以內,停止活動,也不出門,坐看敵人的動靜。」並叫銀環連夜離開西下窪。銀環收拾停當要走的時候,韓燕來見她提著油印機,便主張用車送她。一經大夥研究,覺著裡邊有問題,因為送人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大明大亮,哪有正月初一出車的呢。

  銀環看這問題不好解決,便說:「我自己可以單獨回去,提包份量還不太重,正好趁著又響鞭炮又有行人的工夫走。」

  小燕說:「你自己走倒行,可誰知道你出事啦沒有,還是我送你一趟。」

  楊曉冬說:「就是小燕送也有問題,她回來的時候,如果碰上空中飛傳單,也是麻煩事。」

  「都這樣蠍蠍蜇蜇的,什麼事也別辦啦!」韓燕來用力抖了一下棉罩衣,他是想穿好罩衣出車送銀環去。由於抖勁過猛,嚇的房梁上的鴿子連著咕咕了好幾聲。

  楊曉冬眼睛一亮說:「小燕!不是常誇你的鴿子嗎?」「對了!」小燕懂得楊曉冬的意思,馬上搬凳子攀上吊簾,把雪裡白掏出來,二話不說,就往銀環的懷裡塞。

  銀環見小燕遞給她這樣個暖突突的東西,一時有些糊塗,小燕在她耳邊小聲叨念了幾句,後者才把它很珍重地接收起來。

  黎明之前,四城鞭炮一陣緊過一陣。西下窪一帶,象受到感染一樣,也嗶嗶剝剝地響起來。不管鞭炮怎樣響,韓燕來因為連夜沒睡好覺,早已呼呼地入夢了。小燕心裡有事不肯睡,楊曉冬剛一下炕,她立即出溜下來跟著,楊曉冬沒阻攔也沒同她說話,兩人輕輕出門,慢扶木梯,登上房頂。

  天空裡青悠悠灰濛濛的,有的是雲,有的是硝煙氣,四下裡鞭炮在繼續響。沉悶的大乜燈炮響的象敲大鼓,仿佛響過之後就鑽到地下去。二踢腳打到天空,響音象炸雷。風刮著撕碎了的鞭炮紙片,帶著火星和藥味從空中飄落下來。

  楊曉冬站在房頂望著東方,陷在沉思裡。小燕突然手指著天空發問:「楊叔叔,你看今年收什麼?」

  「你說的啥呀!」楊曉冬心不在焉地。

  小燕饒有興趣地說:「爸爸活著的時候,常說,正月初一,起五更看天色;東天邊露什麼顏色,當年就收什麼莊稼。銀白色收棉花,金黃色收穀子,鮮紅色收高粱……咦!」她急劇地拉住楊曉冬的襖袖,高興地雙腳跳起來:「楊叔叔!看到沒有?東邊冒天雲裡,雪裡白飛來啦。」

  【第十章】

  一

  一連幾天,市面上很安定,西下窪一帶,也都平靜無事,楊曉冬估計,這種密雲不雨的政治氣候,也許象徵著大的風暴要到來。想起肖部長要他抓緊機會進山一趟,覺得這正是時機。他先向苗家揚言要回北京一趟,韓燕來也說要跟他作伴跑點買賣;然後他們又到聯保所裡打了招呼。在一切都準備妥當的時候,銀環傳來高家叔侄的緊急消息,說高參議打開了偽上層關係的大門,要請楊曉冬代表八路軍跟偽省長進行談判去。

  對內線工作來說,這當然是很重大的消息,楊曉冬先徵求韓燕來的意見,韓燕來表示堅決反對。他說:「把危險兩個字先拋到一邊,憑他這號人跪到咱們腳底下求情,也不能理睬他。」徵求銀環的意見時,她認為,事情是可以做,就怕不安全。楊曉冬說,安全方面問題不大,共產黨這樣雄厚的勢力,他敢把党的代表欺騙進城加以陷害?就是沒有高參議的關係,憑吳贊東一貫的為人作事,他也不敢作這樣老鼠啃貓鼻子的事。只是感到對他的工作沒有政治基礎,究竟能起個什麼效果呢?楊曉冬再次經過考慮,便讓銀環轉達高參議,說他因事不能參加,請高參議自行處理,但須注意,不論會談有無效果,一要我們不洩密,二要對方保證安全。銀環轉達這個意見後,高參議當即叫銀環捎來一封短信,其中有一段說:

  ……我要求你信賴我。如果認為姓高的這個老頭子可以教育的話,請到接頭地點跟我見個面,這對於我,也算是一種安慰了。

  ……

  從這短信中,楊曉冬看出高參議產生了誤解。對於這位教育界有名望的人,又是肖部長當年的老師,怎能不信任呢。

  決定推遲出發日期,處理這件臨時急務。

  第二天楊曉冬到了新市場,在一家設有清唱的茶園裡,他見到高自萍。今天,高自萍的心情與往日大不相同,他表現著喜事臨頭的神態,精神奕奕地招呼楊曉冬入坐,雙手捧著一杯熱茶,邊遞客人邊說:「昨天家叔給你寫信後,親自到警備司令部去了一趟,咱們提出的事,那邊一滿答應啦!」楊曉冬看了看周圍觀眾急忙拿話岔開。高自萍不管這些,開口一個司令部,閉口一個省公署,看來他是故意叫旁人聽的。楊曉冬看著不妙,問他叔父幾時來,對方說至少還有一個鐘頭,楊曉冬水也沒喝,就主張改變接頭地點,直接到高宅去。

  十分鐘後,他們走到萬家樓,從側門穿後院進入高自萍的臥室。

  楊曉冬剛才的意見未消,含著批評的語氣說:「高自萍同志,在那種公開的場合,為什麼大談司令部、省公署呢?」

  高自萍回答說:「一個人一副眼光,我認為在這種亂七八糟的社會裡,打出警備司令部那塊招牌來,大有免疫性,等於打預防針。」

  「你不吆喝著打針,叫旁人不認識你,不注意你,豈不更好?」

  「這些生活上的細節,對與不對回頭還可以研究,現在讓我跟你談談主要問題吧!」

  楊曉冬忍耐地點了點頭。

  高自萍得意地說:「家叔的力氣,總算沒有白費,全省最高的軍政頭面人物,被咱們打通腦筋啦!」從他說話的語氣裡,仿佛這項工作不是剛剛開始,而是收工完成了。

  楊曉冬從靠牆的茶几上,取下暖水瓶倒了一杯熱水,呷了一口,內心平靜些了,他說:「打通敵偽上層人員的關係,能給我們談論談論,這是成績,也是件好事。但要知道給他們談是一回事,談的結果又是一回事。進行一個偽省長的工作,是複雜萬狀的事,不象我喝這碗開水這樣簡單。你去請高參議來,咱們再研究研究。」

  高自萍聽了這些話,心裡不大高興,走了幾步,又轉回身來解釋說:「我雖然幼稚,也沒想接一次頭就解決一切。反過來,也不要把一切事情看的太難,事情總是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誰見過一嘴吃成胖子呢。好!你坐,我請家叔去。」

  楊曉冬剛好喝完一杯開水的工夫,門外高臺階上小門吱地一響,高自萍領著一位老人走下臺階來。老人,平正臉龐,鼻樑高聳,鬚眉蒼白,兩眼發光,挺著胸脯走路,處處給人一種剛強自負的感覺。進屋後,不等高自萍介紹,上前握住楊曉冬的手:「我是高鶴年!」楊曉冬剛說了自己的名字,高參議說:「論理,應該請到捨下去談,唯是那邊太亂,權在這裡吧!我聽說你來了不少日子啦,原該早找你談談。不料入冬以來,我病倒了,真是抱歉得很。」

  楊曉冬原想插幾句客氣話,不料對方話板密的沒一點空子,便索性聽他講。

  「我搞的姓吳的這個關係,是二十年前的老同學。那時候我是全班的狀元,他是坐紅板凳的扔貨,雙方接觸很少,談不到什麼感情。以後人家有本事會做官,我只能當個吃粉筆面的教書匠。現在他給我掛上個參議名字,倒不在於是同學,是我背後有共產黨這個政治力量。對他說來,很大程度上是為自己著想的一種手段……」他滔滔不斷地暢談著過去經歷,暢談著偽省長最近找他的情形。他歸結說:「還是那句老話,遠來和尚好念經,請你出馬跟他談談。」

  楊曉冬剛說了句要大家分析分析這次見面的意義和作用,高鶴年又接過話頭:「這很明顯,他想瞭解我們對他的態度,我們要乘此機會對他進行教育,看看有沒有可爭取的地方。有,咱們繼續加工。要是沒有的話,楊先生,你曉得,我背著個黑鍋跑到內線,就為這麼點事。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在這人鬼雜居、人欲橫流的地方也過夠啦。煩你替我轉告肖部長,趁早調我出去,根據地專門學校那麼多,我還是幹教書匠的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