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四二


  三

  偽團長關敬陶的家,住在紅關帝廟以北,地名叫北溝沿。從西城流來的水,灌入這條溝。溝長一華里,橫架兩座木橋。橋北是一排民房,其中有個烏黑大門連著一所小三合院,就是關團長的家。本來軍官有官家幾幢樓房當宿舍,他們為了尋求僻靜,特意搬到這裡的。

  關敬陶懷著懊喪疑慮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家。

  他敲了敲門,沒人答話。用手電筒照了照,發見門未上閂,只是門頂上用插銷撥住。他身形高,踮起腳尖把插銷撥掉。進院之後,又輕輕關了門。屋裡有燈光,隔窗玻璃一瞧,他愛人陶小桃趴在桌子上睡了。他雖知道她是為的等他,但也不大原諒她。進屋後,脫下大衣,用力摔到床鋪上。

  她驚醒了,看到丈夫的臉色,知道又是從外面生了什麼氣。她無聲地走過去,幫他掛好大衣,寬了外衣,擰一把熱濕毛巾遞給他擦臉,替他拔去長筒高皮靴,打了洗腳水,親自給他洗淨雙腳,放好拖鞋,最後端來一杯可口的香茶。關敬陶象往常的煩惱時候一樣,本想從老婆身上撒氣,偏是老婆在這時候,伺候的特別周到,使他狗咬刺蝟沒處下嘴。陶小桃確實對他有一百個好,在歷史上對他也有過很大的恩情。

  在蘆溝橋事變的那年暑假,關敬陶在北京讀大學二年級,平津陷落敵手,學生們紛紛離校,他也隨著大流搬家,住到西城的二龍公寓,每月房飯費共十二元,日期久了,家裡匯不來款,手裡的錢花一個少一個,他心裡十分焦慮,每天四處打聽消息,希望時局有所好轉。有一天上街,恰逢日本兵入城示威,軍用汽車填街塞巷,這引起了他的害怕和激憤。這天回到公寓,聽說很多同學離開北京,奔赴抗日前線,二龍公寓裡有一批同學要走——他們是投奔共產黨去。他對共產黨一點認識也沒有,自然不想去。怎奈大家異口同音說北京呆下去危險,便也想著離開,湊了最後的零錢,跟同學一起買了車票。他想:先跟大夥上天津坐輪船奔青島,然後設法回河南老家去。

  臨行前日,大夥都去推頭,為的是化裝商人改變學生的身份。他跟同學一塊到了理髮館,連問也沒問就推光了。同學們發現後告訴他說:我們都是帶墊推,頭髮槎留的長,你這禿光光的,日本人查問時准說你是學生改扮的。他心裡既害怕又難過,萬般無奈,硬著頭皮跟大夥到了車站。車站謠言更多,說從北京到天津這一段要經六次大檢查,檢查出有嫌疑的人來,立刻拉下火車去槍斃。聽到這些話,又看到那些呲牙裂嘴的日本兵,他心裡沉不住氣了,想遲走幾天,等頭髮長長些。決心下定後,跑到車站退票,從人山人海的旅客擁擠中,好容易湧到票房視窗。他把票先遞進去,高聲申訴情由,剛說了兩三句話,那張票從小窗戶裡飛出來。

  「不退也罷,豁著我這顆腦袋,趕車一塊走!」他想著急忙俯身撿那張票,看看票要到手,手被一隻皮底鞋踩住了。抬頭瞧看踩他的人,票被另一個人拿走了。他看准這兩個傢伙的相貌,不顧一切地追出去。搶票人又從一位年輕女人手裡奪皮包的時候,他趕到了,伸手幫助女人。「你們偷我……還搶人家……」他的罵聲未落,頭部遭到鐵器猛擊,立刻昏了過去。

  他躺在二龍公寓,迷迷糊糊地過了四五天,照顧他的是給公寓客人洗衣服的叫陶小桃的姑娘。她給他煎湯熬藥並付出醫藥費。他身體好些了,知道淨靠這個窮家姑娘不是長久之計,便決定由北京南下,追趕中央軍。他想:只要中央軍能被他追到,無論如何,都要跟到底。

  他灑淚告別了陶小桃,沿平漢線步行南下。他在後面追趕,國民黨軍隊在前面撤退,總是趕不上。他的拗脾氣來了,不吃飯不睡覺也要趕上。這天他咬著牙走了一百二十裡路,趕到定興城。然而這一天國民黨軍隊撤退的成績,又創造了驚人的記錄。在著名的逃跑將軍劉峙率領下,整整撤退了二百三十裡。為這件事,日本人都為他出了號外。關敬陶追趕中央軍的幻想被打破了,討飯回到北京城。住公寓,公寓不收。

  只得又去找小陶。

  小陶的爹娘早死了,跟舅父過日子,舅父掃馬路,她拆洗衣服,兩人住在一間僅能容身的小矮房裡,添上關敬陶這口人,供不起吃也供不起住。但小陶還是說服舅父,收留了他。不久,敵人搜查單身漢,登記戶口。他住不安生,急於找個職業。恰逢漢奸齊燮元登報招生,他便考取了偽清河軍校。他具有大學文化程度,又有兩次集中軍事訓練的基礎,畢業之後,見習三個月,就擔任了連長。連續配合鬼子「掃蕩」中,他的連多少占了些便宜,八路軍在反掃蕩中間,靠山邊所有敵偽碉堡被拔掉了,他所守的大碉堡堅持了三天兩夜終於保存下來。為此曾受到日本華北派遣軍的獎勵,並提升為營長。這時他才同陶小桃結婚,為了紀念她的好處,他由原名關金濤改作關敬陶。一九四二年偽軍擴大,他當了團長。在高大成所屬這一批偽軍官中,他打罵士兵比較少,喝兵血的事也不多;不嫖不賭不娶姨太太,一直跟小陶的感情很好,並按照她的願望,搬到清靜的北溝沿來……

  今夜,小陶看到丈夫不高興,不願意過早打擾他,等他舒適地躺下,她把暖水袋放到他被窩的時候,才問:「為什麼這樣晚才回來?」

  他把宴樂園的事從頭到尾向她說了。象平素一樣,無論軍政大事或身邊瑣事,他只要高興,對她毫不隱瞞。

  「怪不得……」她微微浮腫的眼睛透著驚奇了,伸手從沈頭下掏出一封信:「你若不提及,我早已忘記了,咱家裡也有這樣一封信。」

  「快給我燒掉它!不!讓我先看一下。」他從頭到尾很快看了一遍。說,「燒掉吧!都是八路軍的宣傳品。」

  「宣傳品怕啥,人家不是說八路軍會宣傳嗎,看看又怎麼的?信後面那三句話,不正打中了你的心思……」

  「人家說人家,自己管自己,我們別沾八路軍的邊。別管他們說的天花亂墜。」他回憶了宴樂園的經過。小聲說:「咱們是騎在老虎脊背上作事,錯一點腳步兒,得了呢!」

  「這封信送的可蹊蹺啦!」她把信塞往火爐的時候說。

  「是呀!這封信是怎樣送來的?」他忽然想起這是個重要問題。

  「十二點前,左等右等,你總是不來,我揪心死啦。要是普通日子也罷咧,這可是大年三十晚上呀,沒有你怎麼成。電燈亮的我眼暈,鐘擺滴答的我心煩。我走到院裡想清涼清涼,抬頭望著天上的星星,星星密麻麻的也挺亂,便坐在花池旁邊那冰涼的石凳上。剛一定神,聽見輕輕推門,我想是你回來了,忙去給你開門。剛走到門洞,發見有人隔著門縫往裡遞這封信。我咳嗽了一聲,送信人扭頭就跑,透過門縫一望,那小傢伙邁著靈巧的快步,呼咚終地跑往橋南,我估摸著是個女孩子……」

  「又是女孩?……」關敬陶沉思了許久,得不出合乎理想的結論。按照平日的見解,他說:「世界上的事,五花八門,有提倡的就有信服的,幹共產黨夠多危險,偏有很多人跟他們一塊賣命,甚至是年輕輕的女孩子。這個世道,唉!咱們操這個心有啥用。小桃,地下怪冷的,快上炕鑽被窩,呵!你再念念信上的那三句話。」

  「……你是中國人不?你腦子裡有沒有祖國?你就甘心侍敵賣命。」小桃小聲念叨著。

  小燕跟銀環學說了去關宅送信的危險經過,銀環安慰她又鼓勵她,並給她介紹了在不同場合散發傳單的方法。同時把去宴樂園的經過也學說了一遍。楊曉冬在一旁聽完銀環的話,心下很為驚異。他想:平素只看到她溫厚老實,甚至單看她意志薄弱的一面,沒想到她竟敢在如此眾多的敵人面前,不聲不響地作出這樣膽大包天的事。對她的印象不知不覺中更加深了。其實,銀環幹這項工作很有經驗,受地方党領導時,曾經多次散發傳單,有時直接交到本人,有時竟在公開場合散發,由於掩護的巧妙,從來還沒出過漏子。

  楊曉冬他們四人集合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街頭上陸續出現了真正送賀年片的人,大家松了口氣,都有說不出來的高興。歸途路經奎星閣,韓燕來把剩餘的宣傳品統統要到手,他說:「你們前頭走,我要來個飛機散發傳單。」見大家不懂他的意思,便指著奎星閣低聲說:「我小時候逢年過節,淨到奎星閣捉迷藏,一般孩子至多爬到六層樓。輪到捉我的工夫,我每次都從六樓窗戶探出身去攀到閣頂。同伴們眼巴巴地望著,誰也不敢上去捉。閣頂橫脊上插著一列小小的三股鐵叉,每次不小心,都要劃破肉皮。現在我想把傳單掛在鐵叉上。天明刮起西北風,傳單一張一張地從空飄落,飛滿全城。人們看到天空飛這玩藝,還不說共產黨派飛機散發傳單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