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四一


  「那有啥看頭,要看,你自己有手,信在大衣兜裡。」

  偽省長掏出信,依偎在她的身旁躺下,打開床頭綠色檯燈,戴上花鏡,信中字跡立刻清楚多了:

  ……你要知道,幫助日寇殘害中國人民,萬古千秋被人唾駡。他笑了,他笑信中的內容無力,跟日本人混事,挨駡算什麼,做官不挨駡,難把洋刀挎;曹操還主張:不能流芳百世,寧可遺臭萬年哩!信中接著揭露了他歷史中的罪惡,他衝動了:「對我寫信,為什麼辱及先人,罵遍子女,真真是豈有此理。」一怒把信扔到床下,冷靜了一會兒,覺得信裡含有內容,單是對他瞭解這樣多的情況就不簡單,又翻身從床下撿起那封信,繼續看:

  你認為是享樂嗎?不!出賣祖國、出賣靈魂的人,心地卑微,人格下賤,生存是屈辱,享受也是卑鄙的,而且任何金錢物質上的所謂享受,也填不滿上述損失于萬一。

  他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眼鏡的位置因搖頭滑動了,正了正眼鏡,繼續朝下看:

  我們全面分析過你的一切,認為你的地位並不穩固,也不安全。眼光短的看不遠,無遠慮者有近憂。你縱不為國家民族著想,也要為自己的下場打算……

  最後這句話,打中了他的要害。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有一分鐘不為自己打算嗎?日本人佔領了平津上海,我看國家沒希望了,為了個人生活,就走了這條道路。以後太平洋戰爭爆發,南京的朋友告訴我說,汪精衛和蔣介石是明暗一條腿,就同他們掛上鉤,在華北百團大戰之後,又同高參議拉了一條線,這些都是為自己呀。現在,形勢擺的很清楚:日本人霸佔中國、佔領南洋這是一派;美國幫助蔣介石是一派;中共和蘇聯又是一派。不多不少整三派,三派有三條路線,需要三隻腳走。是嘛!狡兔還有三個窟窿呢,有奶就是娘,就是老母豬有奶,也可以叫娘……」他用力推動身旁的姨太太。

  三姨太太驟然坐起,雙手上去捋住他的鬍鬚:「老東西,你說誰是老母豬?」

  「你聽的哪去啦!」他解釋並安慰了她之後,說道:「高參議不是幾次找我嗎?他再來電話,你給他規定個時間。」

  「又臭又硬的窮棒子,理他作什麼?」

  「這是北方的實力派呀!」

  「你到底一個閨女聘幾家?吃著日本飯,盼著蔣介石,又想投共產黨的機。當心些,跟著龐拐子龐炳勳隊伍過來的那個姓範的傢伙,已經到日本特務機關接洽好了,聽說他要當剿共委員會的主任啦!」

  「當個三條線起飛的風箏有什麼不好,適者生存嘛,好的舵手會使八面風呢。八路軍這一陣鬧的多歡哪,我得摸摸他們的底。」

  現在宴樂園裡剩下高大成和他的衛隊了。高大成躺在休息室裡,仰面朝天,頭枕兩個手心,左腿搭著右腿,獨眼盯住天花板。紅寶同他挨著腦袋作人字形躺著,胸前茶盤上放一盞黃色煙燈。在跳躍的燈頭上,她伸看焦黃的食指和拇指燒煙土,煙土從米粒小泡燒的開了花。她揉撚成半截粉筆長的煙泡,安插在煙斗上,用煙針紮個孔,吹了吹氣,自己試著先吸了個煙尖,然後肩頭碰了碰高大成:「給!別生氣啦,吹了這個吧!」

  高大成沒吱聲,張嘴含住煙槍,抽的滋滋作響。紅寶一面用煙針替他撥泡,等他快吸完的時候,乘勢說:「高司令,剛才你在火頭兒上,我也不好開口。說正格的,跟我一塊來的姑娘們,都是大大的好人。田副官都清楚。」

  「我清楚!」小田立刻接過話頭,他早同紅寶商量好了幫腔說情的。「她們都是好姑娘,司令,依我看把她們放回去算啦,女人的手是紮花的,誰敢弄這玩藝兒。」

  「呸!你滿肚子大糞,就懂的吃我的冤枉。」

  小田不敢作聲了。紅寶知道高大成喜歡奉承,變著法兒給他說好聽的,果然高大成有活口了,他說:「紅寶!本司令把面子賞給你,凡跟你一塊來的,我一概不追究。快把她們都喊來,給我捶捏捶捏。」

  紅寶同她的夥伴圍著高大成,卡頭,捶背,揉腰,捏手指頭。

  高大成仰面朝天四腳拉叉地躺成一個「大」字,倒擰著兩道牙刷似的黑眉毛,緊閉住那只頂用的眼睛,心裡叨念著:今天的傳單上有撲鼻的油墨氣息,一定是從內部印刷的,這就是說,城內有共產黨的組織,有他們的宣傳印刷機關,有通訊連絡人員,通訊人員有男有女,今晚散發傳單的就是個年輕女子。呵!……想到這裡,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掙開大家喊:「你們統統是危險分子,給我滾開!」她們並不理解他這時的心思,一個個嚇的變貌失色。小田連忙向紅寶使眼色,紅寶乘此機會領著她的夥伴離開了宴樂園。

  高大成並不關心她們的去留,命令小田去叫副官長。

  刹那間,一個年近六旬、小頭窄臉佝僂腰的人,身著長袍馬褂,一腳輕一腳重地走進來。

  「你說,怎麼辦?」高大成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沒錯兒,剛才我跟商會會長談過,出事說出事,辦事說辦事,人頭落地,大夥也得掏錢。」

  「你肐膝蓋上釘掌——離了蹄(題)啦!糊塗……」

  平時副官長在高大成眼裡倒是個諸葛亮。他生在清朝的科舉制度時代。先習文,學八股,多次縣考不中,是望進的同生;後改習武,學兵法,練武功,眼看武秀才到手,舉重時被石頭砸了腳;以後學中醫,賣炮藥,捎帶著相面算卦看風水。高大成還當土匪時,就把這位風水先生吸收入夥了。起初人們喊他師爺,以後隨著偽軍幾次改編,升到副官長。高大成對他確有幾分敬重,剛才本想罵他糊塗蟲,因為敬重,話到嘴邊把蟲字咽回去。

  副官長挨了申斥,臉上灰溜溜的,急中生智,他想起八路軍送給高大成那封親啟的信。

  「司令!是叫我念給你聽嗎?」他從衣兜裡掏出信,清了清嗓子,就要念。

  高大成眉毛倒豎,眼睛睜圓,把煙燈一推:「快給我燒掉那勞什子!」

  副官長二次碰了釘子,心裡更慌了。「有話照直說呀,幹麼攥著拳頭叫人猜?」畢竟他是熟悉高大成的,他意識到高大成是思謀今天出事的後果和責任,便獻媚地說:「高司令!你是擔心目前的吉凶禍福吧!不要緊,今天夜裡諸神下界,求神問卜最靈驗,我給司令爻一卦。」

  「我還有心思算卦!今天的事,紙裡包不住火,多田總會知道的。那時節,人是咱們抓的,官司是咱們審的,兇手沒找出來,他當省長的倒躲了個乾淨,這一盆稀屎還不扣在我的頭上……」高大成故意把話說了半截。

  「高司令,我看不會的。宴會是兩家召開的,有責任兩家擔負。我看懂了吳省長的意思。他拉出李歪鼻就是要找個替死鬼。我回頭找咱們麻團長合計合計,把問題一古腦兒推給歪鼻子算啦!」

  「光拿李歪鼻問罪,那就太便宜啦。你跟前來。」他終於向副官長小聲說了他的全部計畫。

  「我倒同意司令的意見。」副官長的話口有些猶豫。「我擔心吳家根子硬,不好拱動,再說剿共委員會的范大昌主任新到職,會不會跟咱們一個鼻孔出氣呢?」

  「範大昌離開咱們的槍桿,他能開展工作?都象你這般猶豫,那顆警備司令部的大印,什麼時候姓高呢!」說完他再也不理副官長。命令田副官,把全部嫌疑犯人統統帶回司令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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