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四〇


  「光叫我當過路財神,再弄鬼搗棒槌可不成!」

  「哎呀!誰騙苦你啦,我的雛……」他想伸手擰她那脂粉塗有銅錢厚的臉蛋。

  「報告省長!」隨從秘書探進一顆臉色煞白的腦袋。

  「中廳裡發生事情啦!……」

  五分鐘前,中廳酒菜擺齊了。到會的人,急於等著開餐,有人饞的直流口水,眼巴巴瞧著休息室,等候送多田的那一對文武官員。這個時候,服務員笑吟吟地捧著託盤走進來。

  「端的什麼好吃的?」

  服務員說:「是賀年片呀。」

  「誰這樣早送賀年片呢?」

  服務員說:「是鈞部的指示,女機要員親自送來的!」他把銀環交代的經過說了一遍。

  「鈞部是誰家,怎麼送到這裡來?」麻團長覺得有些蹊蹺,上前抓過一封信,立刻拆開了。嗅到文件上的油墨氣息,他那有花白麻子的鼻孔,連續搧動著,眼睛盯住文件,從上至下連看了幾行。忽然他象被什麼咬了一口,驚呼:「哪裡是什麼鈞部的指示,這是共產黨的宣傳品!」

  「共產黨的宣傳品?」大夥不約而同的發出驚呼。一時誰也不敢動彈,仿佛誰動一下,便立刻踩翻了地雷,馬上會引起爆炸。一會兒,有人頭腦清楚了,便說:「左不過是幾張宣傳品,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索性翻開看看。」這個建議被大夥無言地採納了。對著服務員的託盤,伸出幾十隻手,你搶我奪,百十份宣傳品,比賣「號外」還快,頃刻之間被搶空了。

  偽省長和高大成步入中廳時,有人正在高聲朗讀:

  蘇聯紅軍正沿著廣闊戰線,突破德國法西斯軍隊的防線,擊潰敵人一百零二個師,俘敵二十余萬,繳獲大炮一萬三千余門,向前推進四百公里。

  「聽這一段!」李歪鼻也開始念了。

  斯城紅軍殲敵三十三萬,俘中將少將十五名,生擒德國元帥鮑利斯……

  「元帥被俘?你念錯啦!」偽團長關敬陶含著滿不相信的語調,從李歪鼻手裡要過宣傳品,看到朗誦人確實宣讀無誤,他自言自語地說:「鮑利斯,德國最著名的將領,第六坦克軍的總司令,希特勒總統前幾天才授給他元帥的稱號,難道這是真的?」

  李歪鼻又打開一篇,他罵罵咧咧地說:「這一篇是他媽的順口溜,共產黨文化低,只好弄這一套。我在外防的工夫,不斷看到這玩藝,詩不象詩,詞不成詞。不用對稱,不講平仄。」

  一面竭力菲薄,他又高聲宣讀了:

  正月裡來是新春,
  奉勸偽軍官兵深夜摸摸心;
  既然是,祖宗田園都在中國地,
  為什麼幫助日本鬼子屠殺中國人?
  西方的德國大鬼子眼看要完蛋,
  東洋的日本小鬼還能鬧幾天;
  早打主意早盤算,
  事到臨尾後悔難!
  偽軍偽組織的人員有姓名,
  解放區對你們個個記的清;
  種瓜得瓜豆收豆,
  到頭來,黑的黑來紅的紅。
  ……

  「你他媽的還念!」高大成上去給了李歪鼻個嘴巴,奪過宣傳品撕個粉碎,他一手插腰一手指著高喊:「這個會場裡有匪。田副官!叫警衛把前後門關緊,立刻搜查!」

  這一聲令下,跟隨高大成的軍官和警衛人員,立刻拉槍栓頂子彈,桌凳推翻,酒菜潑地,東西喝呼,前後奔撲,把一座「恭賀新禧」的宴樂園,霎時間變成廝殺交鋒的戰場,從室內到室外如臨大敵似地搜索了一遍。

  戰鬥勝利結束了,宴樂園的全體職工統統作了俘虜。

  李歪鼻挨了個嘴巴,已經感到冤枉,現在把櫃上的人都逮起來,他真急了。站出來為他們辯護,並說借用這裡作會場是省長同意的。

  偽省長心裡正盤算這件事,怕與自己有什麼瓜葛,偏是李歪鼻又提出他來,眼神一轉,他說:「李科長,你現在還是不說話的好,因為你是宴樂園的經理呀!」

  高大成聽到這句話,想到剛才是他大聲念宣傳品,立刻叫人把他綁了。並借這個原因把其餘的文職人員統統監視起來。

  稍一消停,宴樂園又變成臨時法庭,先審問夥友,大家異口同聲說是一位年輕姑娘送來的。高大成不願從這條線索追問,一則他認為女人做不了大事,再者後門開放女眷跟他有直接關係,便草草結束了第一審,把李歪鼻帶宴樂園全體東夥統統鎖在前院派人看守起來。接著第二審——輪到參加會議的偽職員。他們逐個受了人身檢查,職級低的不斷受到申斥和辱駡,隨身帶的金票或其他稀罕物件也被一掃而空了。

  深夜下兩點,宴樂園張開大嘴,把一群無精打采極端疲乏的局處科長吐出來。一個個緊皺眉頭誰也不說話,只有那位宣傳處長搖著大腦袋,出了口長氣:「好傢伙,這個新年,差一點兒沒被送到憲兵隊去過。還好,沒出大事,不幸中之大幸……」他習慣地摸了一下桃紅領帶,但領帶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被人揪去了。

  二

  偽省長吳贊東回到家,象被賣肉的剔了骨頭,渾身懶洋洋地連頭也抬不起來。想蹺腳叫姨太太給他拔皮鞋,瞥見她那氣的發青的臉色,便沒敢招惹她,自己脫下皮鞋,登上拖鞋,象倒樹一樣把全身扔到沙發上,緊閉眼睛,一聲不響。他一不是酒醉,二不是思眠,是在運用腦筋研究今天夜裡所發生的一切。

  「你多田顧問是罵誰?是不是罵我?好!任你罵,這個鬼政權的事,反正誰也幹不好,無非閉著眼睛瞎混。呵!瞎混可不成,多田還說要肅正思想。」提起肅正思想,偽省長從內心裡打了個冷戰,象被花腳蚊子叮了一口。姨太太認為他發冷,拿件狐皮大衣給他蓋上。他睜眼看了看,沒有作聲。她火了:今天這個倒血黴的會,傷神惹氣,分文撈不到手,老東西回來還這般拿捏人。她一賭氣,先摔大衣,後扒襖褲,滾到床上,用紅綾緞被蒙住頭再也不理他。他知道她在生氣,往常遇到她生氣,他總得想法溫存她,現在他顧不了這許多,接著剛才的思路繼續想。

  想到多田說大日本皇軍不吝惜子彈那句話,「我佩服日本人說到做到的精神,刀砍吧,槍斃吧!可有一宗,蒼蠅不抱沒縫的雞蛋,再說輪到我頭上的時候,省城裡混洋飯的人就十室九空啦。多田哪,多田,你說的是浪言大話喲!」他腦子裡得到這個滿意的結論,在沙發上翻了翻身。

  「哎呀,不好!」思潮裡滾來一個大的浪花,洶湧地向他衝擊過來,他驚呼出聲了。姨太太嚇的掀開緞被,一躍而起。看到他那凝神發呆的樣子,才知道他是想心思,罵了聲:「魔症!」索性脫掉內衣,頭朝裡睡了。

  偽省長驚呼的是宴會上散傳單的事。他把整個過程回憶了一番:「這件事要叫多田知道婁,就是有縫的雞蛋啦。況且,不只多田這一面,還有共產黨這一面,不是嗎,他們已經直接攻到我的頭上。」這時候他想起從宴樂園帶來的那封信,立刻站起,搖撼睡在床上的女人:「喂!別生悶氣啦!快把那封信給我!」

  「什麼信?」

  「八路軍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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