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三九


  他最害怕八路軍,只要誰提起八路軍,就象老虎要吃他一樣。他不願意任何人講說便衣隊進城的消息(不管這消息是真是假),這倒不是同情龜山,主要是害怕臨到自己。

  「你們整天蹲機關聽謠言,就認為沒有八路軍,好說你啦。河裡沒魚市上看。不信你到溝外炮樓住兩天試試,海著哩。按說有八路軍也有好處,象今夜這個沒完沒了的會,該有八路軍來扔兩個手炮,大夥就提前散會回家過年啦。」關敬陶不單是討厭陳半城,也討厭今天的會議。他想起愛人在家等著他回去過年,心裡十分焦急,把滿腔不平,沖著陳半城潑出去。

  站在關敬陶身後的第一營營長,跟他關係至厚,生怕他們團長任起性來,還會談出一些不顧影響的話。他有意識地提醒說:「咱們莫談國事,我看剛才宣傳處長說的話,就不利『防諜』。今天是好日子,省長和高司令為了慶祝新年,大擺宴筵,咱們閒話少說,多吃為妙。」

  一營長的話,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到宴會本身了。陳半城帶著不賠本的意思說:「說的對,把顧問這頓臭駡的代價,可著肚子吃回來。」留仁丹胡的稅務局長有風趣地說:「陳局長呵!你想可著肚子吃誰呢,這是狗吞雞巴自吃自呀。」中廳泛起一陣哄笑。偽治安軍第四團趙團長是商人出身,專會打算盤,他警惕大夥說:「你們笑什麼,仔細著出血吧。上級還能白請咱們,吃一個鐵雀,至少得出一隻耕牛。好好算一算,熬過今天晚上這一關,才知道當這一年的團長是賠啦,還是沒虧本。」

  銀環打定主意,直奔宴樂園的大門口。不等衛兵說話,她主動上前說:「我是警備司令部的機要員,剛收到一份加急電報,我要親自交給省長。」

  「不行,不行!」衛兵甲粗暴地拒絕了。

  衛兵乙打量了銀環一眼,便說:「不是我們拒絕,上邊的事我們作不了主。」

  銀環說:「這與你們有多大關係呢?我跟省長很熟,進去就當面交給他啦!要是普通的信件,我何必親自跑一趟呢?」衛兵乙說:「本來可以給你傳稟一下,現在顧問正在講話,你到後門看看去吧,那邊有他們的隨員。」

  銀環繞到後門時,正趕上一群花花綠綠的女人向後門擁進,衛兵誰也不攔,她不明原因,也不敢冒失,還想用送電報的名義試一試,不料她剛走到跟前,還沒開口,衛兵向她朝裡擺頭說:「快進去吧!」她抓住這個機會,邁步緊跟進去。

  中廳燈火輝煌,多田還在講話,她從中廳夾道,繞過前面穿堂,這裡的服務員們正忙著預備酒菜,沒人干涉一個女人的出入,他們知道今天女客是很多的。銀環直接進入了帳房,帳房先生正同一個招待員開列清單,猛然看到銀環進來,誤認為是高吳兩家的眷屬,必恭必敬地問:「小姐!你有事嗎?」

  「我是警備司令部的,有事要麻煩你們。」她把準備好的信件拿出來。「這是上峰機關給到會軍政首腦人物的賀年片,煩你們分頭送交本人,能作到嗎?」

  櫃旁兩個人同聲答應:「願意效勞。」

  銀環把所有信件很整齊地放在一個託盤裡,叮囑那個招待員說:「酒菜上齊的時候,煩你把賀年片送上去,一定要作到,這是鈞部的指示!」

  銀環在這位招待員護送下,又從夾道繞至後門,正碰見高大成同偽省長送多田回來,銀環停住腳步,等他們進門後,才辭謝招待員走出後門。

  這對文武官員,倒是發現了銀環,但沒引起注意,一來覺著警衛森嚴,二則互相認作是對方的女眷,不便干涉。特別的原因是兩位大員陪著多田吃了很多涼菜,肚子咕咕作響,都忙著跑廁所,因而顧不上盤查什麼別人了。

  兩位大員急不擇路,進入伙房的廁所,這裡只有一個糞坑,雙方急不能待,便平分秋色,對著屁股蹲下,即使這樣,為了行將實現的發財迷夢,雙方進行著激烈的爭辯:「你兼了警備司令,弄到兩個肥缺,把腰包都撐破啦,我這個窮當兵的可餓著肚皮呢!」

  「一家不知一家,我跟『友邦』宦海五年,搭上了三頃好地……」

  「你別哭窮,我也不朝你打饑荒。咱們談正格的,今天這後半場戲咋唱?」

  「按照原訂計畫行事吧!」吳贊東提著褲子站起來。「原訂計畫,二一添作五,我沒意見。」高大成也站起身。「我要說清楚,今天到會的這兒十個保安團長和警備隊長,可得歸我整治整治他們。他娘的,這些傢伙,平素蹲在炮樓裡,作威作福,稱王稱霸。每逢下鄉『討伐』,總是不敢過夜。夜裡遇到民兵在煤油筒裡響兩掛鞭,硬說是八路軍放機槍,嚇的尿褲子。真正碰上八路軍的主力,哪遭兒不是姓高的給他們壯膽子。今天,沒說的,狗日的都得坐下來,老老實實打幾圈。」

  高大成說的打幾圈,是他的拿手傑作。每次他把這樣的牌手請到,一擺就是十桌八桌。說是打牌,高大成可不動手,每桌都有個「捧牌」的姑娘。按照規矩,每次是三家歸一——叫姑娘贏。贏錢多少就看姑娘的本事,打多少錢一鍋,鍋大贏的多,姑娘的小費也多。每當打風的時候,捧牌的總是討價:「每人出一千元的鍋。」打牌的其他三家往往還價,還價都用可憐相:「姑娘;我們是窮差使,可吃不住呀!」或是:「請你抬抬手吧,我那個城圈小,八路軍圍的緊,弟兄們吃小米都困難呵!」要不就乾脆說:「姑娘向高司令多加美言吧!我們兄弟三人,權當陪你坐一坐,共掏一千塊吧!」這就是高大成招財進寶的妙訣。一點鐘前,田副官電話裡叫姑娘來的越多越好,就為的這一手。

  高大成走出廁所,瞥見西休息室——他的臨時公館裡,閃動著不少油頭粉面的人影。他草草地結束了同夥間的談話,邁開大步,響著咯咯的馬刺長靴,象只貪饞的大狗熊,拱起身子急撲過去:

  偽省長轉過頭來,發現老跟班的向他點頭,知道是眷屬到了。一時精神抖擻,進入東休息室。

  這裡三姨太太早已等急了,看見她的貓面丈夫,第一句便是:「人家的牌手湊齊啦,你的算盤是怎麼打的?」

  偽省長鄙夷地說:「那種庸俗低級的調子,只有姓高的才能彈。至於我……」他向姨太太附耳說:「酒會開始的時候,你和少爺到宴席上坐一坐,認識的打個招呼,生人連睬也別睬,別等散席,就回休息室坐等,來個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要是空鉤子呢?」姨太太很不放心。

  「哪能?哪能呢?十面埋伏,我預先佈置好啦。」

  她聽完話,眼裡冒出金花,仿佛從高空雲端裡悠悠降下無數笑臉,笑臉握著很多鈔票,直向他們母子衣袋裡塞,塞到無法攜帶時,她從幻想回到現實中了,抬頭用疑惑的眼睛盯住他,後者感到這種眼睛的力量,便說:「沒問題,今天的收入,完全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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