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三八


  高大成把自己比成馬,多田也有這樣的看法:他認為偽省長是匹滑頭的識途老馬,輕車路熟時,揚鞭即走,路途坎坷時,揮鞭也不動。不要說肝腦塗地,拔他根汗毛也得考慮考慮。高大成是匹野馬,又踢又咬還容易把騎馬人摜下來。但真遇到勁頭兒上,狠抽他兩鞭子,他肯拚死拚活的賣命。重要的問題決定在馭手的本領,象他這樣神明的馭手呢,想到剛才他們所表示的,多田笑了,為自己的優異才華笑了。主子又是貴賓的這樣一笑,下首作陪的兩位文武官員,認為是千金難買的機會,連忙滿臉陪笑的舉起杯來。

  麻狼子團長隔著門縫看到他父親同顧問和高大成碰杯,知道調解關係的問題告一段落。進去報告;說開會人業已到齊。於是兩位文武大員陪同多田進入中廳。中廳到會的人雖然就座,但他們不曉得多田顧問提前趕到,更沒想到他們不聲不響地從休息室走出來,因而有的人信口開河,有的人喁喁私語。坐的也很不整齊。

  偽省長走在前面,也看到這種景象,想提起大家注意,他說:「諸位同仁,首席顧問多田先生特來……」他的語音有點斯文和矜持,想在日本人跟前不大卑微,在大家面前不失他身份上的嚴肅。然而,這話在高大成聽來非常不入耳,感到這種語音既叫人聽不清,又不能算是軍語,便前跨一步遮住偽省長的全身,伸直脖頸猛喊:「統統站起,立正——」他這一聲吼,意在表示日本顧問的尊嚴,表示有他們軍人在場應該顯示的隆重,也有意識地表示與省長的假斯文截然不同。他這大震人心的一聲喊叫,產生了多種效果:站在會場核心的軍官們,皮鞋克哧一響立正了,因他們是原地立正——按照立正是不動姿式,——以致有不少的軍官屁股對著講臺;距離高司令近的這夥人是偽省府的高級職員,他們平常多半是書呆子,太陽底下站久了要灼傷臉皮,辦公室打個茶杯都會嚇的心跳,猛聽高大成悶雷似的叫喊,丟神失魄地站起,碰倒前沿兩三張方桌;稅務人員中有一個日本胡起的過猛,手肘碰落鄰居的瓜皮帽盔,帽盔滴溜溜滾轉到高大成腳下,高大成怕顧問看到不禮貌,乘勢一腳把它踢的無影無蹤。日本胡有邊是位戴金絲眼鏡的,他怕被日本胡猛起時撞了腦袋,急忙閃身歪頭,金絲鏡勾掛住身旁老科長的花白鬍鬚。即使這樣亂七八糟,但在怕人的立正命令下,誰也不敢動,一律保持著肅靜。靜的能聽見西休息室田副官口吹送話器的聲音。

  在這種情況下,聽眾們多麼希望首席顧問發點慈悲叫大夥坐下呢。可是,多田沒有滿足他們的願望。他認為:他是來訓話的,被訓的不能坐下聽,特別是訓話內容裡還要傳達日本最高領導方面的意圖。聽眾只能立正受訓。高大成也沒體會到這些,他不斷清理喉嚨,等待多田什麼時候允許坐下,再喊一嗓子。等了多時不見動靜,他和偽省長四目對射之後,象大小二鬼給閻王把門似的侍立在多田的兩側。多田並不關心兩位文武官員的表情和動作,甚至沒考慮到他們的存在。舐了舐口須,他開始訓話了。他的中國話很流利,流利到能熟練運用中國的古典傳說,並富有東北方言的風味,若非不斷在語尾中出現「沙沙」「噝噝」的聲音,你聽不出他是個日本人。

  多田首先談到東條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八號的演說。提起東條,多田表示:他個人只是一個地方政府的長官,而東條英機已是國際舞臺上叱吒風雲的人物;想當年他們在陸軍大學是同學,在關東軍憲兵司令部時,又是一起工作的要好朋友。他又含蓄又暗示地說了這麼多,話板直轉到當前的國際形勢問題。

  「……首相承認:在德蘇戰場上,譬如在斯大林格勒,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這不影響大局。軸心國家強大無比,我敢保證,歷史會無言地證實我的保證:在不久的將來,大日本皇軍同希特勒總統的閃擊部隊在西伯利亞、在天山山脈會師。

  「你們都有眼睛,看吧!東北兵站基地、華北糧站基地,這是不敗之勢。不要聽信英美造謠,你們翻開近一個世紀的歷史,看看這兩個國家的行為,他們是老虎戴素珠——假充善人,實則把中國人民的鮮血當飲料。

  「我們在中國樹立的新政權大大的鞏固了,蔣介石要走『和平』道路,有他的飯吃;蔣幫在日本銀行的私人存款,可以考慮發還。要想抵抗,那我們日本皇軍伸出一個手指頭,可以敲碎他的頭顱。」他越說越激動,在激動時他反對任何紛擾,正因為這樣,他怒目拒絕了李歪鼻親自送來的咖啡茶。

  然而這終於使他作了個頓挫,他呼出一口長氣,說到共產黨:「蘇聯、中共,不論他們把自己的主張宣傳得多麼好,我可以保證,對你們今天到會的人說,是沒有好處的。但我們絕不能輕敵,要正視共產黨工作的深入性和它的頑強性;對付他們不是伸一個而是伸十個手指頭去抓他。為了這樣作,你們知道,截至去年十月,單是在華北平原上,我們的碉堡新建了七千七百餘座,遮斷壕長達一萬二千公里,相當中國六個萬里長城,約合地球週邊的四分之一。為什麼花費這麼大的勞動建築這樣巨大的工程呢?一句話,大日本皇軍要用全力對付共產黨。」

  提起共產黨,他忽然想起前夜鳴槍拒捕和殺死龜山的事。覺得沒家鬼引不進外祟來,說不定今天到會的人裡就有危險分子,不禁膽怯地悸動了一下。他怕旁人看透他的心思,臉色立刻猙獰了:「現在居然有人勾結匪徒到城裡製造騷亂,大日本皇軍絕不能忽視,大家亦有責任協助檢舉。遺憾的是:不少的人抱著混事吃飯的態度,對緊張的聖戰,充耳不聞;更可惱的是某些人思想上受了共產黨的薰染,說不定龜山經理的事件,同內部的偽裝分子有關係。我鄭重宣佈,大日本帝國,大日本皇軍,對破壞『東亞新秩序』的人,是不吝惜子彈的……」

  偽省長原打算在春節請顧問來講講話,藉以提高大家的情緒。他也準備顧問講完之後,自己煽風助火地說幾句。想不到顧問給大家來了一場威脅。這一瓢冷水,打消了他的原意,便慫恿高大成說幾句。高大成是個表面粗野內心精細的人,自然不肯討這份無趣。何況多田馬上就要走,他只形式地又喊了一聲「立正」,喊聲比起初開會的時候,顯著少氣無力了。

  多田走後,乘著兩位文武官員送客的空隙,中廳自行休息了,很多人流鼻涕,擠眼淚,打哈欠,偷吞黑藥丸。很多人伸手探腳打舒展。軍人解皮帶,文官吸紙煙,金絲眼鏡從老科長毛茸茸的鬍鬚上摘下鏡鉤,頻頻道歉。瓜皮帽盔又被一個武夫從牆角踢出來。會場出現了活躍的空氣,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胡亂聊天。

  「今天的會開的不賴!吭?」說話的人是有意識的探聽旁人的口氣。

  「那是自然,人家就是有學問;光憑這口中國話就夠棒的。」

  「日本軍就是有辦法,不用說有希、墨那兩怪傑的聲援,單是大日本帝國的武士道精神,加上中國的南洋的資源,可以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是偽新民會的宣傳處長綽號魯大頭說的。他故意搖晃身軀,以便飄起胸前的桃紅領帶。

  「你沒看東條演說中寫的種種困難嗎?」高大成的第一團長關敬陶打斷了魯大頭的話。他認為魯大頭故意閉著眼睛顛倒黑白,有困難就說有困難,為什麼不抱正視現實的態度呢。

  「說真的,俄國人實在不簡單,破釜沉舟,一直在斯大林格勒頂著幹。」有人暗合著關敬陶的意見。

  「那有什麼不簡單的,斯城二十四個區,被德軍打下了二十三個,剩下的還不是釜底游魚甕中之鼈。」魯大頭又提出了反駁。

  「你翻來覆去講報紙登的官方消息,這些對小學生都不是新聞了。」關敬陶再次搶白了魯大頭一句。

  「你認為我們新聞處不知道新聞?不說罷咧,試問你們誰知道龜山先生是怎樣被殺害的?」魯大頭的話獲得了聽眾,立刻湊來十幾個黑腦殼圍擠著他的大腦袋,象一群屎克螂滾住個大糞珠。

  魯大頭見大家靜下來聽他的,故作機密地說:「龜山經理為什麼被害呢?我講出來,大家切不可外傳,這可是內部的絕密消息。龜山經理,專門收買解放區的糧食物資,共產黨認為這對他們非常不利,派來便衣隊混進城。晚間先在街頭搗亂,迷亂我們的視線;暗地裡派人包圍龜山私邸,殘忍地結果了經理先生的生命……」

  「你這話不是自相矛盾嗎?上次開會你向大家宣傳說:『土八路』百分之九十九回鄉生產了。少數堅決的『老八路』,也已把大槍鋸掉,曳著剩下的半截短槍,鑽到老山老岳不見天日的地方去了。怎麼現在又有許多便衣隊混進城來呢?」說話的是偽省府的陳局長,外號「陳半城」,意思是說城圈裡的房產,有一半屬於他的。他本人一不讀書二不看報,至少有三年沒敢出過城關,除了每週上三個半日班,主要精力是核算房租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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