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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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曉冬是個弈棋能手。他決定援助弱方挽回「面子」,趁著周伯伯棋勝不顧家的當兒,幫助苗先生出了兩著棋。勝利者損失了一匹戰馬,造成了平局。 苗先生擦掉額上的冷汗,懷著失而復得的愉快心情,把棋一推,滿臉陪笑說:「冷淡朋友,有罪有罪。」說著,從身旁接過孩子,並向客人親切地寒暄問候。客人撫慰過孩子,乘勢辭謝了苗家夫婦,跟隨小燕出來。 三 小燕家屋裡和苗家就象兩個季節,冷嗖嗖地襲人肌膚。但這間屋子,被小燕拾掇得乾乾淨淨。煙熏色的立櫃,擦出漆紅顏色;茶壺茶碗擦得鋥亮,油醋瓶瓷瓦罐擺的整整齊齊,油條籃子掛在房梁高頭,從那裡發出甜絲絲的油香味。炕上橫鋪兩個被窩,貼北牆犄角,支著一張板床,上鋪破棉被一條,磁釉涼枕一個。已經熄滅了的火爐,業已放在牆角。 韓燕來一直在院裡擦車,直到楊曉冬從苗家出來,才一塊進了自家的小屋。看到屋裡這樣整齊清潔,一疊連聲地誇獎妹妹心靈手巧。近幾年來在小燕的記憶裡,幾乎是頭一次看到哥哥這般興致。她眼裡含著笑花,向哥哥學說苗太太從拒絕到同意楊叔叔搬來居住的經過…… 開始安排睡覺了。楊曉冬見小燕鋪蓋單薄,脫下自己的棉袍,要給她搭上。兄妹倆齊聲說有鋪蓋。說著,哥哥從衣櫥裡扯出一條麻袋,雙手扯住麻袋角,用力抖擻。這時,懸在房梁的葦簾上,忽然發出急劇的咕咕聲,楊曉冬吃了一驚,抬頭一看,發現兩隻鴿子。一只是銀灰頭白翅膀黑尾巴,另一只是黃褐頭花翅膀。燈光映照著它們發亮的身軀,翅膀彩霞閃耀,頭頂冒出火光,探出腦袋,瞪圓眼睛,驚訝地凝視主人。小燕看了趕緊說:「雪裡白,金鳳頭,睡覺吧!哥哥今天可不是給你們發脾氣。」 哥哥把麻袋放在小燕的床上,對楊曉冬說:「小燕這孩子,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裡浮的,什麼都喜歡。她養過貓,貓整天偷嘴吃,我打跑了那個饞貨。養過兩隻家兔,家兔可肥啦,我看著是鍋好肉,過節時偷偷地宰了。小燕回來高興地鬧著吃肉,聽說是宰了那對兔子,哭哭啼啼,鬧個不休。沒法子,才答應她要來這對鴿子。現在鴿子又長肥啦……」他乜斜著眼瞧著小妹,「說不定哪天,我拿菜刀……」 「你敢!拔我一根鴿子毛,叫你賠一個手指頭。」 「說真的,這對鴿子,真叫人喜愛,早飛出,晚飛回,多遠也能認識回家。有一次,小燕帶著它們去西關撿煤核,想起家裡沒零錢,把鈔票綁在鴿子腿上,它乖乖地給我送到家來啦!」 小燕倒在床上,留神聽哥哥說她的故事,她想:「哥哥兒時象今天這麼和顏悅色的說話呢。在平常,象匹沒籠頭的野馬,又蠻又橫,不是故意氣她,就是有意嘔她。哥哥不多說話,要說就是噎嗓子的話,頂的人喘不出氣來。楊叔叔一來,野馬被鞍掛鐙,不踢不咬,服服貼貼了。呵!生活要起變化了……」她面含微笑,憧憬著未來美麗的生活,呼吸逐漸平靜勻稱了。 十分鐘後,炕上的主客二人,鑽進被窩。 「楊叔叔,冷不冷?」 「比起昨夜,現在是天堂了。」 「那咱們睡吧!」燕來伸手閉了開關,燈光閉後,一切顯得更加沉靜,雪映在窗戶紙上,室內光線依稀照人。韓燕來發現客人睜著眼睛望著房梁。 「楊叔叔,沒睡著?」 「我有個壞習慣,哪會也不能馬上入睡,總得思謀會子。」 「你可真用腦子呀!」 「腦筋這個器官,多用點還好使喚;閑起來,就生澀發鏽啦!」 「楊叔叔,我有個問題不明白,以前沒有門路,進不了解放區;現在有你這領路的,為啥不讓我去?」 「這很好明白,魚在水裡好,你在這裡工作方便。」 「這個人鬼雜居的地方,氣也得把你氣死,還有事做?」 「當然有事做。從水裡火裡,把受苦受難的兄弟姐妹們打救出來,還沒事做?怎麼,你看不中內線工作呀?這是又艱苦又光榮的任務呢!」 「我這個人,內線外線都沒關係。挾上床被子,邁動兩條腿,就算搬了家。只要有人領頭,就是今天晚上攻打日本憲兵隊,我都肯幹。說來說去,是小燕子累贅著我,十四五的姑娘了,簡直是我的絆腳石。」 「小燕是絆腳石?咦!你開開燈……」楊曉冬拿起棉袍,輕輕下炕踱到小燕床前,揭下那塊麻袋片,用棉袍給她覆蓋好。他獨白似地說:「玲瓏剔透的乖孩子嘛。說你是絆腳石,我看是水晶石。」回頭對韓燕來說:「你看的不對,繡花針對鐵梁,大小各自有用場。可別瞧不起小燕。就憑她今天晚上對苗太太那點本事,滿夠聰明伶俐的,很多成年人也未必趕上她。今後,我抽空兒,幫她補習文化,她能做的事多的很哩!」 楊曉冬對小燕子的讚美,糾正了也提高了韓燕來的情緒。他覺得妹妹都能作很多事情,他當然留下更有用處。於是睡意消失了,跟楊曉冬說這道那。最後,他表示:「可惜我手裡沒有槍,有的話,那些躺臥煙館的,醉倒酒店的,一切壞傢伙們,在我眼裡,他們都是賣腦袋的。」 「你要知道,這是敵人統治的地方,別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你打死一個壞人,自己未見能脫的乾淨。現在主要的是學會打不拿槍的隱蔽仗。呵!窗戶紙發亮,想是月亮出來啦,休息吧!」 睡夢中,忽聽得槍炮隆隆直響。楊曉冬一骨碌爬起來,習慣地伸手抓槍,胳臂碰了韓燕來的頭。韓燕來驚醒了,坐起來開燈,問:「怎麼回事?」楊曉冬徐徐出了口氣:「你聽,槍響哩!」 正南方向,機槍大炮聲亂成一片。估計離城不過二十裡,可能是在鐵路線上開了火。楊曉冬怔怔的,象在思索什麼。韓燕來說:「早先,一聽到槍聲,就盼望八路軍打進來。幾次盼不到也就麻痹啦。」小燕的床板咯吱一響,就聽她說:「保不定這回打進城來哩!」 過了一公,韓燕來穿好衣服,朝窗外看了看說:「天就要亮,我去車站跑一趟,對付著拉個座,順便探聽點消息。」接著他忽然感慨地說:「楊叔叔,不瞞你,俺兄妹倆靠四隻手刨食吃,抓撓緊點,混個肚兒圓,抓撓不緊,還得緊褲腰帶勒肚子哩!」 「罷呀,罷呀,盡是些沒油沒鹽沒滋味的話。不快點走,又得空放一趟。走!我給你開門去。」小燕覺得哥哥的話不中聽,楊叔叔剛住下,就朝人家哭窮叫苦,多不象話。再窮,兄妹倆勤快點還沒楊叔叔吃的?她擔心哥哥的話會起到逐客令的作用。其實她並不瞭解哥哥,哥哥同楊曉冬的關係,已經遠遠超出世俗人情了。楊曉冬完全能夠理解他們兄妹倆的不同感情,他感到這兩種感情都很可貴。 小燕送哥哥回來,口裡呼出白氣,揉著兩隻紅腫的手,走到楊曉冬跟前,說:「楊叔叔,夜來冷吧?」楊曉冬回答說不冷。小燕看著水缸:「缸裡水都結冰了,還不冷?這麼冷的夜裡,還下床給我蓋棉袍,當時我真想不要哩。」她故意把「當時」兩字說得很重,同時,眯起笑眼,探看楊曉冬的神色。楊曉冬心中暗想:「這孩子真鬼,也許是她偷聽了我和燕來的談話!」但他沉默著,有意不理她的話碴。 「楊叔叔,」她實在憋不住了,「你們夜裡說的話,我統統聽到了。昨天見面,我就看出你不是從北京來的。原來……」一看,楊曉冬在擺手,她就怔住了。楊曉冬朝窗外看了看,正言厲色地說:「可不許長舌頭,到外邊胡扯亂談。」看到小燕那種小心懂事的表情,又安慰她說:「叔叔知道你是好孩子,很有出息,以後好多事要依靠你哩。」 小燕一經鼓勵,又活躍起來了。她那花朵般的小嘴,又成串地說開了:「楊叔叔,有什麼事,你就吩咐吧。狗熊嘴大啃地瓜,麻雀嘴小啄芝麻。別聽哥哥的話,他總是說我年齡小。小,怕什麼!秤錘小,奪千斤。我是個胡椒,也能辣他們壞人一下。」 楊曉冬贊許地說:「好孩子,叔叔信得過你,快別站著啦,披上棉衣上炕暖和一會,當心凍病嘍!」 「楊叔叔呵!我長了這麼大,不知道什麼叫病。也有發冷發燒的時候,發冷時曬曬太陽,發燒時喝碗涼水。冬天,風雪迷著眼去揀煤核,手裂流血不喊疼;夏天毒陽底下拾發臭的碎紙,嘴唇燒焦不喊熱。窮人有個窮身板骨,我同孫猴子一樣,早練的刀槍不入啦!」 楊曉冬聽了,鼻子裡酸酸的,激動地一把將她拉到懷裡,撫摩著她那尚未梳好的長髮,小燕子呵,小燕子,你是敬愛的先烈老韓同志的優秀兒女,你是偉大祖國未來的接班人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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