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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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忙什麼,先掃雪——從大門掃到北屋。問問苗先生吃過晚飯沒有,他願不願意殺一盤棋?」 小燕胳肢窩裡掖著掃帚,踩著沒鞋幫的厚雪,走出大門,到她早晨站過的那棵柳樹下,放眼向東北方向瞭望。停雪後的晚上,房屋披上潔白素裝,柳樹變成臃腫銀條,城牆象條白脊背的巨蛇,伸向遠遠的灰濛濛的暮色煙靄裡。遠望紅關帝廟一帶,是一片看也看不清的青悠悠的建築;近處,西下窪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補齊,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小燕一天來心情愉快,見到這些景色,更加興奮,見了什麼想跟什麼說話;她覺得四周的一切都象有了生命,而凡有生命的東西都向她微笑點頭。猛抬頭,發現廣場邊沿黑魆魆的像是楊叔叔同哥哥回來了。她等著和他們招呼,甚至想躲在樹後嚇唬他們一下。可是左等右等,他們始終遲遲不前,她再仔細看時,哪裡有叔叔哥哥,原是一堵牆。 「真是背興,哪有小孩眼花的?」 她等到嘴唇哆嗦發抖的時候,才走回家來。虛掩住門,開始掃雪。雪厚盈尺,一掃帚下去一個窠,用力連掃幾下,才露出那黧黑的冰凍地皮。她十分喜愛雪的潔淨,細心地不讓隆起的雪堆濺上一點黑土星。這樣,等掃到苗先生門口時,渾身都冒汗了。她挺直腰身呼了一口長氣,清冷新鮮的空氣使她精神格外振奮起來。 她瞥了北屋一眼,北屋燈光下,周伯伯同苗先生正在殺棋。周伯伯是紅臉,濃眉,大眼,寬嘴岔。苗先生,發灰白,臉蠟黃,細眼瘦臉尖嘴頭。兩人同庚,都是屬虎的,滿五十歲了。周伯伯象只粗獷碩大的老虎,苗先生象條短小玲瓏的蠍虎。周伯伯雙手有力地捺住桌角,胸脯前靠,洪亮的嗓子喊著:「快走!走呵!」 苗先生離桌子半尺坐著,腦袋左右搖晃,不管對方怎樣催,他絲毫不著急,慢條斯理地說:「慢著,別心急,綿羊遲早會趕到山裡的。」 周伯伯專心下棋,似乎他這一輩子所關心的就是這盤棋了。小燕在窗外越看越生氣,推門進去,狠歹歹地站在他身旁,周伯伯根本沒注意她走進來。她站了分把鐘,再也忍不住了:「周伯伯,你的棋走得怪自在呢!」 對方「嗯」一聲,眼睛沒有離開棋盤。 「楊叔叔的事,到底咋辦?跟苗先生說說嘛。」 「你這孩子,真嘮叨,大雪天,聯保所還有辦公的?先住下就是。頂卒!」 苗先生提一步車,威脅住周伯伯兩個過河不靠攏的卒子。他松了口氣,尖嘴頭吮住一支「飛馬牌」的紙煙,欣賞著對方的困難處境。移時,回過頭來說:「小燕兒,你家客人下火車丟了證明書嗎?這不礙,戶籍寇里咱們有朋友,托他補一個就是。」看到對方為自己兩個卒子的命運擔心,他越發高興:「沒關係,我最喜歡念書人,沒地方的話,就住到五號房間。」五號房間緊挨著周伯伯的屋,是個小跨間,不久之前為一個打鼓兒的單身漢所住。這間小屋空了兩個多月,這對作為二房東的苗先生來說,當然是一筆損失。 聽到丈夫的話,苗太太從燈後面伸出頭來說:「這房間可不能隨便租賃,說不定人家啥時候回來哩。」她的話明是扯謊,打鼓兒的早已退了戶口,肯定不再回來。她說這話的本意是覺得小燕家的來客既是識文斷字的人,這些人條理多,眼皮兒尖,說話刻薄,找個職業,十之八九是混官面。同這種人住同院,出門入戶都不方便。不過她也願意讓出這間空房,得點零錢花。 小燕聽說苗先生同意楊叔叔搬進來,非常高興,想不到苗太太潑一瓢冷水。但她清楚苗家的生殺大權操在男的手裡,便先爭取主導方面。她說:「俺楊叔叔書理兒深,住在咱們院裡,苗先生滿肚子文章,就有地方施展了。」一會兒又用誇耀的口吻對女主人說:「苗太太呀!你可曉得俺楊叔叔的為人嗎?他可善良啦。跟這種人同院住,打著燈籠也難尋呀!」可是她的話並沒引起多少反應。 下棋的專心廝殺,苗太太針線活兒緊。小燕心中有事,裡走外轉,有時候象只小公雞似的,挺直脖子,注意著外面。韓燕來一敲門,她便飛也似的跑出去。楊曉冬他們剛一進院,她一劃上門,就快步到北屋給下棋人報了個信。苗先生聽了,說請客人進北屋坐。周伯伯馬上拉開大嗓門,「楊老弟!苗先生請你北屋坐哩,來吧,這裡有開水喝!」 韓燕來扯住楊曉冬的袖口,說:「不去,別同這種人打交道。」楊曉冬知道燕來指的是苗先生,覺種認識這個人有好處,沒好處也不能不周旋一番,不然怎能在這裡站腳存身呢。他拒絕了韓燕來的意見,一面端詳窗戶上苗先生的影子,跟隨小燕,進了北屋。沒等人介紹,他主動地問候了苗先生和他的全家。苗先生發覺來客談吐文雅,舉止大方,立刻產生了敬重之意,他停了棋,試著從炕上滑下來。楊曉冬雙手攔住,「自家人,不要客氣,我也來觀棋。」說著在小燕搬來的長凳上打橫坐下。苗太太見客人橫炕坐下,趁人不注意,將身子慢慢地朝燈影裡移動,借丈夫的身體,遮住客人的視線。 棋局重新開始了。兩個指揮員,兩種戰鬥風格:周伯伯大殺大砍,直出直入,專門「對車」;苗先生雖然對這種無禮的棋風很惱火,但當著客人,不願意暴露自己沒修養,偷偷地用鄙夷的神情橫掃了對手一眼,然後委屈地將自己的「車」收回去。 壺水開了,小燕忙的象在自己家裡一樣,灌好茶壺,又去通火爐。火星四濺,火苗高竄,屋子裡溫度突然熱呼呼的,很有生氣。楊曉冬在路上受到寒冷的身子,漸漸回暖過來。他接過小燕斟好的茶,頭兩杯遞給下棋的雙方對手。苗先生全副精神貫注在棋局的勝敗上,接茶杯時,只說了聲謝謝,頭也不回,眼睛仍然緊緊地盯著棋盤,楊曉冬根本不注意這些小節,端著第三杯茶很客氣地送到苗太太跟前。 苗太太三十出頭了,雖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對她丈夫來說,還是個年輕的妻子。人長的不難看,穿的也整齊。在熟人跟前愛說愛道的,對楊曉冬這種規規矩矩的人,倒覺得有些局促。她蜷縮在燈影暗處,緊盯著男人的臉色。沒想到客人會給她送水,倉皇接過茶杯,又感到應該回敬客人。等到再端回茶杯時不小心,一下子,碰著丈夫的肩胛,熱水從她發顫的手裡溢出來,怕燙著她男人,急忙向右一閃身,誰知又碰醒了她身邊六歲的男孩子進寶。進寶睜開眼便要撒尿,見屋裡人多,他鬧著要去外面撒。 母親告訴他外邊雪大風緊,不能出去。小孩聽說有雪,鬧著非出去看雪不可。娘兒兩個發生了爭執。苗太太說,外邊天氣冷,不能去。原來她那對瘦小的鞋子,放在客人坐的凳下,她不願意在生人面前伸手探腳地穿鞋。孩子可不懂媽媽的苦衷,堅持要出去。接近敗局的丈夫,被他們吵的心煩意亂,蠟黃臉沉了下來。苗太太很懂得丈夫的心情,但對不聽管教的孩子又束手無策。這時候,楊曉冬站起來,走到進寶被窩前說:「來,叔叔抱你去!」孩子一聽,立刻高興地爬起來。苗太太幫著給孩子穿上衣服。楊曉冬抱著他到門外去撒尿,順便給他講了個饞老婆看雪的故事。進寶經過這一番活動,精神振奮了,回得屋裡,再也不鑽被窩,硬要跟楊曉冬一塊看下棋。不斷問這問那,「叔叔,叔叔」地叫不住口。 苗先生在緊張的戰局中,為進寶的安靜,為客人的友誼,十分高興。苗太太從接茶杯時就覺得這個客人平易可親,及至人家給孩子服服帖帖地穿衣服,孩子又是這樣親昵地聽客人的話,喚起了她愛屋及烏的心情,對楊曉冬發生了好感。小燕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生一計,便逗進寶說:「進寶!明兒個楊叔叔領著咱們到雪地裡支起篩子捉麻雀,你說好不好?」進寶聽說,十分贊同,馬上就要出去捉。小燕說:「我是哄著你玩哩,楊叔叔住宿一夜就走啦。」進寶急了,「我要叔叔,媽媽,我不叫叔叔走。」 說著,雙手抱住楊曉冬的脖子,撒嬌撒癡,無論媽媽怎麼勸說,只管一頭紮在楊曉冬的懷裡,再也不肯鬆手。苗太太終於哄著兒子說:「進寶,別調皮,你叔叔不走,爸爸說好啦,讓叔叔搬到咱們院來。」小燕見苗太太轉變態度,高興得眼睛發亮,張開喇叭形的小嘴直笑。這一切都使楊曉冬看得清清楚楚。他侍弄著進寶貼穩身軀,一起觀棋。 戰鬥激烈到白熱化的程度了。周伯伯用「抽將」法吃了苗先生一條「車」,他利用這種優勢,拚命向敵方攻擊。苗先生敗局已成,但當著客人又不願認輸,竭力拖延時間,想爭取和棋。周伯伯很討厭這種作風。心想:「幹乾脆脆,棋輸木頭在,何必臉發紅。你越不認帳,我就非殺光你不可。」苗先生臉孔灼熱,呼吸迫促,心裡責怪對方,也痛恨自己,為啥開始麻痹大意,弄到不可收拾呢。一看桌上的馬蹄錶過了十一點鐘,他更加緊張了。楊曉冬完全懂得苗先生的心境。他知道這流人:臉皮兒薄的象燈花紙,虛榮心重的火車都拉不動;一局小棋的勝負,他會徹夜失眠;國家興亡大事,他們可以無動於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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