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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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曉冬感到小燕的思想已經成熟,就趁熱打鐵給她講了些革命道理;要她利用賣餜子作掩護,負責同銀環接頭。並說這就是重要的工作。 小燕聽罷,一面答應著,一面從楊曉冬懷裡脫出來,「叫我先生火熬粥,隨後到市立第三醫院去。」她砸開甕中冰淩,灌了一壺水,又燃著了火爐。火光映著她紅潤潤的臉蛋,她開始作出門的準備。楊曉冬勸阻她,說天氣很早,要她在火爐上多烘烤一會。小燕探頭向外看了看說:「天色發青,星光發暗,正是我上街取貨的時候了。」 四 楊曉冬和銀環走後,高自萍一夜沒睡好覺。他對楊曉冬的冒然登門,很惱火,他認為:搞地下工作,要有合法證件,能經受起檢查;要有靠山,遇事有人保證;要深居簡出,不多向外界接觸。多認識一個人,就多一分危險。楊同志難道不懂這些道理?既然條件沒準備好,怎能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內線工作,稍一不慎,就要流血呀!他把滿腔怒火潑在銀環身上。「淨怨你個該死的,他姓楊的,有個風吹草動,拿起腳來可走。我這裡有家有業有戶口,這不是成心惹是非?你不過跟我叔侄作交通工作,竟自作主張,真是豈有此理。難道非党同志搞工作就沒職沒權?」又想:「銀環是黨員,姓楊的至少是個黨委。她還能不聽他的,呵呀!」他感到昨夜言語態度,對待一位党的負責同志,實在有失檢點。越想越不是滋味,「不能一開始就給人家留個壞印象。」他決定設法彌補一下。 早飯後,叔父家的女傭人送來兩張戲票,是商會慶賀偽省長新兼警備司令包的場。他叔叔因病不能出席,特轉送給高自萍。拿到這兩張戲票,高自萍認為是大好機會。立刻通知銀環邀請楊曉冬會面。 楊曉冬聽到高自萍有要事找他商量,按照規定,在華燈初上的時候,到達新舞臺門口。人群裡走過來一個皮帽壓住雙眉,不斷眨著核桃眼睛的人,向他握手。他想了想,才記起來這就是昨夜曾會過面的小高。現在小高態度殷勤多了,他說,一來是請楊曉冬看戲散散心;更重要的通過看戲,可以瞧看瞧看這個地區的敵偽上層人物。 新舞臺門口,臨時加了門衛。高自萍持票領路前進,楊曉冬相跟著走進去。場子很大,池座廊座加上二樓包廂,約有千餘座位。樓下和東西廂俱已滿座,只有正廂大部空著。他們在廊下中間找到自己的座位。高自萍說:「正面空餘的包廂,是給頭子們留下的。他們不看帽兒戲,說帽兒戲是給桌子板凳唱的。」他的話未了,楊曉冬瞥見從入場口走進來一群穿將校呢服裝的偽軍官。 為首的年紀四十開外,身體高大粗壯,面鬥腦袋,黑臉盤,鷹鉤鼻子,大嘴岔,茶晶眼鏡遮住右邊的那只大而瞎的眼睛。他左右的隨從人員至少有一個班,每人至少帶兩件武器。只見為首的傢伙把皮大衣一脫,大嗓呼喊:「小田副官!咱們的位子在哪?」這一喊叫,惹的全場都朝他這邊注視。很多人都同聲道:「治安軍集團司令高大成到了。」小田副官接過他的大衣,回身將大衣交給隨從馬弁,然後挺起胸脯喊:「來人哪!我們高司令的包廂是哪一個?」他這一聲未了,商會會長、劇場經理和招待人員都快步趕過來,點頭哈腰地把他們接到樓上第三廂去。 楊曉冬進入內線之前,業已知道高大成是慣匪出身。多次到解放區燒殺搶掠,曾親自製造過兩次大慘案,屠殺過上千的老百姓,為此得到日本軍部多次獎賞。曾三次晉京,與日本華北派遣軍岡村上將親自談過話。根據地軍民對他恨入骨髓,罵他是個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鐵杆漢奸。 繼續入場的另一群偽軍官,一個個穿著帶有馬刺的高腰皮靴,耀武揚威地登上樓上的包廂。有的還帶著眷屬。在靠邊的包廂裡,坐著一個身材魁梧而勻稱的偽上校軍官,他那服裝樸素、嬌小玲瓏的妻子緊靠他坐著。兩人安安穩穩的,一聲不響,在到場的偽軍官群裡,要算最守規矩的。楊曉冬感到他們兩個與眾不同,問高自萍這人是誰。高自萍搖搖頭說不曉得。鄰座有人說,他是高大成的第一團團長,叫關敬陶。 楊曉冬正在追憶敵情一覽表上特別標著關敬陶的名字的時候,就見一位麻面上校偽軍官疾步登臺,面向觀眾喊:「省長兼警備司令到!」這一聲喊,全場馬上就鴉雀無聲了。只聽得樓梯慢步聲響,一個花白頭髮紳士樣的人出現在包廂中間,他將手杖掛到左腕,右手托著禮帽,向大家點頭招手。跟在他後面的是一個身穿絳紅絲絨大衣的女人,他的三姨太太。他們剛要在二廂落座,發現高大成司令在三廂裡傲慢地仰臥著,仿佛根本不知道他這個省長兼警備司令的到來。偽省長看到這些,回身向姨太太小聲唧咕了兩句。兩人相對微笑之後,並肩走到第三廂,笑容滿面地和高大成握手問候。 高大成對今天的慶祝晚會,很為不滿。他認為自己是實際掌握軍權的指揮官,警備司令這個頭銜,應該歸他所得。沒料到一向被他認為腐朽無能的偽省長,竟買通了日本軍部和大漢奸齊燮元,不聲不響,一紙公文,竟把個有油水的肥缺從他嘴裡奪去。人們這麼歡迎偽省長,他不服氣,偽省長不穿軍服,也看著不順眼。現在偽省長夫婦前來看他,只得勉強應付一兩句,心裡可十分惱火。 麻面軍官見偽省長坐定之後,轉向舞臺,十足威風地叫道:「晚會開始!」刹那間鑼鼓敲動,響得震耳。全場除了正廂還空著,整個戲院都擠得滿滿當當。麻臉上校繞樓走了半圈,在偽一團長關敬陶夫婦上首找到自己的座位。這個麻臉軍官就是偽省長的兒子,綽號「麻狼子」,高大成的第二團團長,他會日本話,很得敵人的賞識。因此,他的隊伍經常把守城防。 跳加官過去了,正戲剛一出場,猛聽高大成親自喊著震耳的口令:「統統立起!」足足一分鐘,他才喊「坐下!」大家回頭朝樓上一看,發現第一廂坐下了兩個身著便服的日本人。兩人都是矮個子,一個肥實,一個瘦弱。消瘦的留日本胡,刀削臉,鼻樑上架著金絲眼鏡,這是省城人所共知的多田首席顧問。那個墩實個子,頭髮已經花白,兩眼灼灼有神。 楊曉冬見他大模大樣的坐在多田首席顧問的上首,估計必是阿布龜雄旅團長。跟這些人坐在一個大廳裡,楊曉冬哪有心情看戲,恨不得從衛兵腰間奪過手榴彈,跑步登樓,朝著正面一二三廂,轟!轟!轟!炸他們個肉泥爛醬。他竭力想捺住自己的感情,但有點坐立不安了,高自萍發覺他有些反常。 「不舒服嗎?」 「我的腦子怕震動,受不了這種鑼鼓的刺激。」 「安靜些,唱起來就好了。」 高大成之所以喊口令叫全場起立,不單是向日本人溜鬚拍馬,還想借日本人的聲勢,壓下新任警備司令的威風。不料旅團長阿布少將並不賞識他這一手。他便裝而來,為的是不顯眼。這一來就完全暴露了他的身份,說不定會招來什麼殺身災禍,越想越惱火,竟不顧同伴,拂袖下樓而去。多田也不滿意,由於職務的關係,他不能不顧點外場,勉強坐了幾分鐘,又擔心受旅團長的責備,因此,胡亂吃了些茶點,也托故告辭了。偽省長送走多田回來,經過高大成的包廂時,笑臉帶著譏諷。這一來,高大成惱羞成怒了。他感到這笑容後面藏著數不清的語言——這等於說他:拍馬挨了踢,上勁崩了弦,送禮被打落託盤,作揖叫人家抽嘴巴子。為了報復,他決心在雞蛋裡邊挑骨頭,先是藉口毛巾太燙,打了茶房兩個嘴巴;又對臺上演員喊了兩次倒好。這樣他仍不解氣。總覺得箭頭並未射到靶子上。 想來想去,打定主意,帶著一群護兵,闖入後臺,查問下面進行什麼節目。查問的結果是《龍鳳呈祥》。扮演孫尚香的女演員正在化裝。他下命令立刻要這個女演員改裝換演《小上墳》。女演員不敢答應。劇團經理趕來向他求情:「這個節目是專為新任警備司令獻演的。為的湊個喜氣,如果高司令喜歡看《小上墳》的話,我們明晚一定為高司令上演就是。」「你渾蛋!」親手抽了經理一個嘴巴。「我看《小上墳》幹毬用,就為姓吳的升官,才點這齣戲。」經理自然不敢作主,一面使眼色叫人給偽省長送信,一面嬉皮笑臉的說奉承話,高大成哪吃這一套,他喊:「給臉不要臉,來!把這個娘們,弄到車上,跟老子回公館唱堂會去。」 主持晚會的商會會長早跑上樓去向偽省長彙報情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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