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一一


  銀環回到醫院,久久不能入睡,她感到高自萍的態度不對頭。人家冒著生命危險闖進來,你這樣冷淡,怎麼對得起同志,何況楊同志是一位首長。轉念一想,也許小高有實際困難,敵佔區是不同根據地呀。那好吧。蟻負粒米,象負千斤,各人盡到各人心。我雖然只擔負交通傳信工作,但我是個黨員,我應該盡到最大的力氣。明天,我先完成楊同志的囑託——把搬到城外的韓燕來叫進城來,叫他們接頭見面,然後設法安排他的生活……

  這一夜,她不斷作夢,每次都是夢見敵人封鎖交通不讓出城。後來恍恍惚惚地把韓燕來找到了。兩人急回城裡,為了抄近路,沿冰橫穿護城河,天氣冷的要死,行至河中,河冰炸裂,全身忽悠悠地陷落河底。驚醒之後,發覺自己和衣睡在床上,渾身冷的發噤。她活動了幾下身體,再也不能入睡,黎明時分便出城去。

  在大雪紛飛的寒天裡,銀環跑的滿頭是汗,失望的浪潮,一個挨一個衝擊她。城外沒找到韓燕來,九點鐘又沒有見到楊曉冬。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醫院。心緒上一陣混亂一陣恐怖。姓韓的找不到還不吃緊,最叫她擔心的是楊曉冬。是不是敵人把他抓去了?整天心煩意亂,拿東忘西,上班給病人服藥時,接連打碎兩個量杯。心急等待下班,坐不穩,立不安,看看太陽,恨太陽去的遲;看看鐘錶,怨鐘錶轉的慢。為了提前完成自己的任務,她的工作效率非常之快,她從市民患者污垢的腋下抽出體溫計,原封不動就插進偽員警病號的口腔裡。

  下班鐘敲了第一聲,她第一個走出室外,希望在廣場上遇見楊曉冬。蹬上小葉的自行車,順西城馬路,一口氣跑到紅關帝廟。不管別人懷疑不懷疑,她圍繞廣場連轉了三遭。當楊曉冬從西下窪子剛露腦袋的時候,她便飛車蹬到他跟前。

  「我的天,你到哪裡去啦?真急死人!」

  「實在對不起……」楊曉冬照直說了巧遇韓家兄妹的經過。她也說了昨天晚上見到高自萍的情況,但她隱瞞了高自萍的那種冷淡態度。楊曉冬急於要見高自萍,要銀環馬上帶他去,銀環雖然為高自萍的態度擔心,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晚七點半,他們走到高宅的門前。這是一所有三層院的住宅。進大門是前院,左右邊有兩排房。邁上七級臺階,進入月亮門到中層大院,這是高自萍的叔父高參議的宿舍。院中有個耳門直通後院,後院很小,僅有東西對應的四間房,西面住的是高參議的親戚,高自萍住在東面的房裡。銀環他們從大門進來,一直奔向高自萍的臥室。

  高自萍躺在床上,正在欣賞《影星畫報》。剛聽見敲門,就見銀環領著一位身材魁梧的人進來了。他驚訝地朝他們點頭。楊曉冬很隨便地找到自己的座位,主動自我介紹之後,便說:「〇九叫我找你,有問題要面談。」

  高自萍避開對楊曉冬的回答,扭轉頭,用不悅之色看著銀環說:「你到院外看著點。」他完全是命令的語氣,隨後自己又跟銀環出去,嘟嘟囔囔地不知說些什麼,從低沉的音調中,仿佛是在指責她。

  乘著高自萍外出的空隙,楊曉冬向房間四周掃了一眼,覺得房舍雖不大好,佈置的倒也華麗,東西放置的很零亂,散發著一股香水味。總之,不象公子哥兒的書齋,倒像是小姐的繡房。惹人注目的是牆壁上貼著長長一列電影明星的照片。玻璃板下壓著高自萍很多單身像。楊曉冬正端詳這些照片的時候,高自萍回來了。他說:「同志!這個地方不夠安定,請你抓緊時間談談吧!」

  楊曉冬先談了自己是硬著頭皮進城的,沒有任何合法證件,須要內線同志們的掩護。沒容講完,高自萍就打斷了他的話:「同志!咱們搞地下工作的,一要進的去,二要站的住,三要坐的下,然後才談到工作。現在你連個身份證都沒有,叫我怎麼掩護你呢?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呵!」他看到來客臉上出現了冷漠表情,改口說:「當然羅,從政治責任上,我完全應該掩護你。這麼辦,我設法給你找職業,有了職業就好辦。不過,這得需要時間。我的意見,為了安全,是否考慮先回去,等……」

  「這個問題咱們放下不談吧!〇九叫我找你,瞭解你們叔侄的工作情況,同時有這麼個事:近來,敵人對交通要道,封鎖的挺緊,組織上想從內部開闢一條交通路線,護送同志過路,這件事想依託你做,看你有什麼意見。」

  高自萍臉上露出不滿意,說:「我進都市的時候,領導上對我要求很高,希望很大,叫幹些有份量的工作,現在叫我出出進進的送人,這不是鋼材當木材用,起重機吊搖籃,大炮打麻雀?這樣使用幹部,妥當嗎?我希望領導上再考慮考慮。」聽到他把自己比成鋼材和起重機,楊曉冬沉默了半晌,把拱到嗓子眼的憤慨,竭力壓下去。他嚴肅地說:「如果你真擔著重要的工作任務,也可以不管這些『小事』,那就請你談工作情況吧!」高自萍聽說要他談工作,便著慌了,只得推脫說:事前沒有思想準備,他叔父又染病在床,他一時談不圓滿,等整理一下,再做個彙報。他最後又表示,他們叔侄正在幹一件放長線釣大魚的工作,等這大魚上釣之後,一聲號令,省城會四門大開,讓解放區軍民排著大隊開進來。

  楊曉冬壓抑著內心的激憤,離開了高自萍的家。路上,銀環幾次試探著問他對高自萍的印象。楊曉冬只淡淡地說:「我同他談的不多,印象不深刻。你看他這個人怎麼樣?」「我們雖然不斷見面,交換思想也不多。」楊曉冬見銀環談話很謹慎,便沒再往下問。雪後的冬天,空氣變成寒流,冷得鑽心刺骨。踏上半尺厚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有節奏的聲響,銀環同楊曉冬沉默著走向萬家樓。

  到萬家樓東口,銀環還要伴送他回西城去,楊曉冬再也不肯。正爭論間,一輛三輪從黑暗角落裡蹬出來。為了不使銀環伴送,沒問價錢,他就上了車。三輪走了幾十步,楊曉冬回過頭來,看到白皚皚的雪地上,翅立著她那穿的很單薄的影子。他往後招手。

  「雪地裡太冷,快回去吧!」

  「我不冷,叫三輪拉體育場,給他三角錢。」

  楊曉冬還沒答話,拉車的氣憤了,「我拉到家門口,一分錢也不要。」這個耳熟的聲音倒把坐車人嚇一跳。仔細一瞧,原來三輪工人正是韓燕來,他特地前來接他,早在外面等了很長時間。這時,楊曉冬立刻從胸中沖來一股暖流,抵禦了雪夜冷風的襲擊,沖散了從高宅帶來的抑鬱,他感到他是被同志們捍衛著,銀環、燕來就是可靠的力量。把他們的力量擰成一起,可以向敵人衝殺作戰。這時他再也不願意斯文地坐在車上,坐車不但是很大的束縛,也是對同志的不尊重,他叫燕來煞住車,他要下地走。

  「別作聲!不坐車哪行!前面要到女二中啦!」韓燕來的聲音雖低,聽來叫人毛孔發乍。女二中有什麼可怕的?楊曉冬想起事變前這座叫人憧憬的校舍:兩排常青柏樹的盡頭,排頭似的蹲著兩棵傘形洋槐樹,槐樹簇擁著開敞的朱紅大門。迎面是噴水池,周圍栽滿各種鮮花。一群群比鮮花還嬌豔的姑娘們,經常在這裡出出進進。從校門外路過,可以看到巍峨陡立的假山和假山兩側的成蔭綠樹。透過綠樹茂林隱約瞧見宮殿式的建築……

  楊曉冬腦海裡正在搜尋記憶的時候,乘車已到學校的牆垣。原來的絳色圍牆,已變成鉛灰色。牆頭上掛了三道通著電流的蒺藜絲。門外傘狀洋槐已沒影了,代替它們的是兩座碉堡。朱紅大門不見了,鐵柵欄擋住門口。透過柵欄,有兩個戴鋼盔的日本兵,他們機械地不停地倒替著位置,從微黃的電燈光下看去,活象一對幽靈舞蹈。幽靈背後,看不清什麼,只是一片可怕的黑暗。楊曉冬看了這些慘景,咬緊牙齒,想:聖潔的國土,美麗的城池,被野獸們糟蹋到什麼地步啊!

  走過女二中,韓燕來扭過頭來小聲說:「剛才那個地方住的是日本憲兵隊,老百姓叫它閻王殿。很多好人,只見抓進去,不見放出來,夜深時,沒人敢從這兒走!」

  「敢是戒嚴?」

  「就是不戒嚴,誰忍心聽那受刑不過的嚎叫呢!」

  「原來這樣。你蹬快點,咱們回家吧!」

  二

  小燕撩開門簾,對著院中的積雪說:「這老天哪!說下雪,就忙忙亂亂地整天下個不停;現在停了,又不聲不響地也不告訴人。」

  西屋周伯伯說:「小燕子!你嘟囔個啥?」

  「雪停啦!周伯伯。」

  「你掃出條路來,別叫楊叔叔回來深一腳淺一腳的。」

  「俺們的屋子還沒拾掇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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