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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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伯伯對待他們兄妹,確實用了疼兒疼女的心腸,但他們之間還是經常吵嘴。爭吵的對手主要是他和燕來,小燕處在幫腔的地位。小燕的立場沒准,有時站在哥哥一邊,有時幫助周伯伯,有時兩邊解勸。吵嘴不是為了吃飯花錢的生活問題,在這方面他們互通有無,不分彼此,過的象一家人一樣。他們的矛盾主要是思想不一致:平日裡,燕來在外面聽到看到不平的事,回到家來又罵又叫。老人怕他惹是非,就想用長輩的口氣教訓他。越教訓,對方越不服,結果把外邊不平的事,轉變成他們之間的頂嘴材料。比如老人勸他:「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你捅馬蜂窩,還不是自找挨螫。」燕來說:「我豁出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老人說:「拉誰的馬?再胡說,我連三輪都不叫你拉。」「不拉三輪更好,我到大街上截鬼子的汽車。」 這樣越鬧越凶,有時鬧的雙方連話都不說。今天周伯伯又發火了,由於楊曉冬在場,韓燕來沒有哼聲,把湧到嗓門的「對嘴」話,用唾沫強壓下去。楊曉冬新來乍到,不好評論誰是誰非,便採取了息事寧人的態度,舉起竹筷,笑著說:「餃子快涼了,大家都吃。」趁老人去揪大蒜的空兒,小燕附在楊曉冬的耳根前,小聲吐吐了兩句,楊曉冬會意了,老人回來入座的時候,便頻頻朝他敬酒。果然小燕那句「一杯話多,三杯乜眼」的話證實了,半茶缸酒沒喝完,老人雙眼發粘,呼吸氣粗,勉強咽了幾個水餃,顯出頹然欲倒的姿勢。小燕一邊向楊曉冬睒眼,一邊攙起老人說:「回你屋休息會吧,我扶著你。」而後,她匆匆吃了一碗豆麵餃子;提籃子到門外去做小營生。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越陰越沉,屋子暗的象黑天一樣,爐火映在屋頂,一片通紅。這些,對於進行內線工作的人說來,是最好的談心時刻。 楊曉冬滔滔地講完他要講的一片道理。 韓燕來沉默著,爐火映著他風塵僕僕但又年輕發紅的臉;身子不動象泥胎,面孔不動象石板,兩隻冒著火焰的眼睛,象跟誰發脾氣般的死盯住牆角。當聽到楊曉冬說:「我進城來,特為找你。你不比別人,不能這樣糊糊塗塗地呆下去。」他驟然立起,扭轉頭,劈手從桌上抄起那半碗酒,長出一口氣,帶著恨病吃藥的神情,一口吞下去:「楊叔叔,你對我的看法不對!我不是糊塗混日子的人。難道我從幾千裡外討飯跑回來,還不為的出口舒坦氣?可是,周伯伯掐我的頭皮,小燕拉我的後腿,我能怎麼辦呢?我好比隔著玻璃向外飛的蟲鳥兒,眼看到外面明朗的天,頭碰的生疼也出不去,一來二去,變成斷線的風箏,上不著天,下不挨地……」 韓燕來在發電廠學徒的時候,每逢下班就到河坡溜灣,有意無意之間,認識了一位元撐船的水手。日久天長,知道這個水手是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經過幾次談話,這位同志答應介紹他去解放區參加革命工作。在這些日子裡,他顯得活躍了,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到這個日子到來。有一天,接到水手的通知,在後天上午十點鐘,到南河坡碼頭集合,跟夥伴坐船到解放區去。這天夜裡,韓燕來高興的閉不上眼,天剛鋪亮,換上身乾淨衣服,跑到城外碼頭,左等右等,等到中午也不見人來。正苦惱時,聽見人們吵嚷說,日本人要槍斃共產黨,刑車開過南關大橋啦。他急忙趕到跟前,一眼看到,被綁的正是這位水手。水手在人群裡高聲呼叫:「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每一喊叫,他心裡一陣激昂,一陣淒酸,但他對他是愛莫能助,終於眼看著敵人奪去水手同志的生命。從此,他與組織失掉了聯繫。但他知道,抬頭望見的西山,離城不到四十裡路,只要靠近山邊,就是另一個天下。他下決心試著到西山去,但幾次都失敗了。有一天下午,他混出封鎖溝,正趕上敵人出發回來,他不得不繞開敵人,奔小路走,走來走去,走到民兵封鎖的路口。民兵誤認為他是探路的漢奸,連話也沒問,一陣排子槍,險些送了命。他失望地回來了,從此,他的脾氣更加古怪,平常很少說話,對外跟誰也不聯繫,就連同院的苗先生家他也很少去。跟周伯伯說話,不投機,就抬杠;對小燕也短不了搶白。後來變的肚裡有話也不對人講,苦悶來了就喝點酒。總之,他很苦悶,覺得沒人瞭解他。方才他說的風箏斷線、頭撞玻璃就是這段生活的寫照。 聽了韓燕來的遭遇,楊曉冬上前握住他的手,用無比親切無比信賴的音調說:「燕來,我問你,你還願意走你父親走的那條路?」 「楊叔叔!還問什麼呢,除非我死了,不!死了也要走父親走過的道路。」 「那好,從今天起,你的風箏已經接了線,你不是囚籠裡碰玻璃的蟲島,你是太陽光下自由的飛鳥,是共產黨領導下的一個光榮戰士。」 「這是真的?」瞧見楊曉冬點頭,他興致勃勃地邁著大步朝外走。 「你到哪裡去?」 「我到北屋看看苗家的月份牌,我永遠記住這一天。」 「月份牌無須看,今天是一月廿五號啦。房東屋裡有表的話,倒是請你看看幾點吧!」韓燕來摸不清楊曉冬的意思,但他照辦了。 「十一點啦!」韓燕來從苗家看表回來說。 「十一點?糟糕,整超過兩個鐘頭!」 「怎麼回事?」 「沒什麼,給一個朋友約會見面的時間耽誤啦。」楊曉冬遲疑了一下,「我暫時沒住的地方,能不能想點辦法?」 「先住在咱們家裡吧!」 「戶口上沒有問題嗎?我可沒有什麼『居住證』呵!」 「臨時住兩天,跟保長說好,就行。超過三天,得報臨時戶口,手續是夠嚴的。不過,這院的房東苗先生是混官面的,要托他活動活動,也許有辦法。」韓燕來停了停又說:「我跟苗先生從來很少談話,等會我告訴小燕,叫她張羅吧。這些你就別管了。」 接著楊曉冬詳細詢問了苗家的身世和西下窪子的周圍的情況,直談到小燕子提著空籃子回家的時候。 【第三章】 一 抱著雙袖,冒著冷風,銀環瑟縮著朝醫院走。她責備自己:「你脫下件毛衣就冷的吃不住,人家鑽到城牆孔裡怎麼受呢?」到宿舍後,晚飯咽不下去,躺在床上也不踏實,心裡仿佛系著塊石頭,擔心楊曉冬熬不過這樣冰冷漫長的冬夜。想來想去,腦子裡忽然閃亮了一下:「小高自己不是住一個房間,暫住兩天還不行?人家是從根據地來的,又是領導幹部。找他商量商量,他若不拒絕的話,我連夜到廣場帶他去。」 她從床上一躍起來,看了看同伴小葉的懷錶,時間是八點正。「還來得及。」她從宿舍出來匆匆上路,不到半個小時,走到偽市政府,忽然想到高自萍現在不上班,扭轉頭往北,跨過大楊家胡同,直奔萬家樓。她平常很少找高自萍,他對銀環有規定,只許他去醫院找她,不准她到他家來,理由是:這一帶敵偽上層人物多;也不叫她同高參議發生橫的關係。依照高自萍的吩咐,銀環很少到這一帶來。加上陰天,路燈少,光線暗淡,使她雖然走到萬家樓,也找不到高自萍的住處。心裡正在焦慮,有一輛三輪車,從她身旁掠過去,三輪車停在不遠處的一家住宅後門。一個身材瘦小、頭戴皮帽、項纏圍巾、看不見嘴臉的後生跳下車來。他面向燈光付車錢的時候,銀環一眼瞥見他那壓住雙眉的皮帽下,有一對不斷睒動的杏核般的小眼睛。這正是她要找的高自萍呵。壓抑不住內心的高興,她幾乎喊出他的名字,考慮到內線工作的禁忌,她從後面快步追趕上去。 高自萍看來很怕冷,大衣皮帽溫暖不了他發抖的身軀,佝僂著身子奔向後門,從手套裡抽出他那凍紅的小手,才要向前叩門,由於警惕性的習慣,他小心地扭轉頭來,杏核眼睛忽幽忽幽四下張望著,象老鼠防貓一般。銀環乘這個機會走到他的跟前。 「高先生。」她聲音雖然不大,驟然在陰暗的晚間,特別是從他身後發出來,象大棒擊在背脊上,他猛烈地顫抖了一下。 「是你……這麼晚……我不是說過……」 「現在有要緊的事情。在這兒能說嗎?」她的話音低而且急。 「什麼事?」他向周圍看了一眼。 「老家來人了。」 「就為這件事!」他恢復了鎮靜,「有問題你們先談,然後再轉達給我。」 「這可不是普通人。」她將楊曉冬的情況和當前的處境對他學說了一遍。 「任憑是誰,都得按著內線規矩辦事,需要見面的話,可以約定時間地點,不能到我家來接頭。」他平常對銀環是很好的,今天因為她講到老家來人的消息,增加了他內心的緊張,也不願意在街頭同她多說話,三言五語,便把銀環頂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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