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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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顫抖了一下,從新上下打量著過路的客人。客人的臉是忠厚的,眼神是慈善的,沒有可懷疑的地方。但她沒答腔。 「有位叫老韓的工友,是你什麼人?」 「是我的……不知道……」小姑娘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她想起哥哥說過:城裡是鬼子的天下,關於父親的事,對誰也不許說。於是她搖了搖頭,兩條髮辮隨著擺動了幾下。 「用不著害怕,我在師範學校跟老韓一塊鬧風潮,我們是知心換命的朋友。告訴我,你是老韓哥的什麼人?」 他的真情流露的臉色,不容人有任何懷疑,她率直地答覆了他。 「呵呀!我的天,大海尋針,針在眼前,世界上竟有這般巧事,你竟然是老韓的女兒。那你燕來哥哥呢?」 「我哥哥?」她反問著。「在廣場邊上跟你撞個滿懷的,不就是他?」 「是他!」楊曉冬追憶著剛才那個年輕小夥的模樣。這時,窗外走過沉重的腳步聲,接著是洪亮的本地口音:「小燕!你跟誰說話?」 「哥哥!趕快進來!」 三 雖然小燕家的房屋簡陋晦暗,對於一夜飽受風霜的來客,卻有無限的溫暖。客人蓋了兩條棉被,頭前升起火爐。火爐對面並排坐著韓家兄妹,客人要他們談談別來十年的經歷。 說不清是由於興奮,還是由於感傷,哥哥臉脹的通紅,眼睛凝視著火爐,說不出一句話;妹妹急得抓耳撓腮,抱怨哥哥見了生人那麼憨傻,生怕冷淡了客人。她憋不住了,先開了腔:「爹爹死後,媽媽領著哥哥和我下了關東,混了兩年,差點沒喂了關東狗,多虧周伯伯把我們帶回來。不久,媽媽得急症死啦。哥哥考入電燈公司,幹了三年,學會了手藝,就趕上鬼子來啦。哥哥不肯給鬼子幹事,賭氣辭了職。接著就失業,有本事沒人用,有力氣沒處使。周伯伯看著俺兄妹可憐,把他那輛三輪,讓給哥哥拉。哥哥有股子擰脾氣,錢掙多了,一文不花,餓著肚皮把錢拿回家來;錢掙少了,連家也不進,到酒館裡把錢喝淨。看他年輕輕的,喝足了,是醉漢;睡醒了,是傻子。要不是我挎個油條籃子,早餓散他的骨頭架子啦!」 「別淨搶嘴奪舌的。我替你躉來餜子啦!提著籃子賣點去,留神長眼力,有事給家送個信。」哥哥從廣場上遇到楊曉冬的時候,覺得他既陌生又特別,仿佛見過面,一時又想不起來。當曉得他是父親的老戰友,是十年前領著他浮水給學校送信的叔叔時,對他的身份和意圖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因而要小妹留神報信。在小燕子看來,爹娘死後,門庭冷落,家裡窮的掀不開鍋,壓根沒個親戚朋友走上門來;今天偶然遇到爹爹的朋友(這個意外的幸運,是她的眼力和本事呵!憑哥哥?他當面把人家放走了呢),真是件大喜事。是喜事,就該把西屋周伯伯,北屋房東苗太太呼喊出來,給大家介紹介紹,叫他們知道韓家也有出頭露面的親戚,這有多好。她想到就做,並不等哥哥同意,伸手撩開門簾,門外雪花亂舞,一股飄搖的雪花隨著冷風鑽進小屋,「喲!老天爺真鬼,偷偷地下雪也不告訴人。真是。」說完,她尖起嗓子喊:「周伯伯!快起來呀!」 哥哥制止她說:「小燕,甭吵叫!下雪天餜子容易反潮,趕快賣掉,割半斤肉,咱給楊叔叔包餃子。」 哥哥最後的話,引起了她的興趣。她說:「包餃子,太好啦!我去割肉,現成的白菜,還有二斤白麵。不夠的話,我吃豆麵的,連周伯伯也請過來。」 「大清早起,你乍呼什麼!」隨著宏壯粗獷的聲音,周伯伯走進來。這位老人,頭髮蒼白,高鼻深眼,赤紅臉,寬下頦,腰板挺的很直,一眼就可看出是個很結實的人。小燕子不等哥哥說話,搶著給他們作了介紹。周伯伯伸出有力的大手掌,緊緊地攥住楊曉冬的手:「怎麼,你跟燕來他爸爸也是磕頭換帖?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你今年可有四十?」 楊曉冬笑著說:「差不離。」「那你是老弟啦。」楊曉冬邊點頭承認,邊從他鐵箱子般的手裡,抽回自己麻酥酥的手。周伯伯並不注意這些,他以當家作主的口吻,吩咐小燕放下籃子在家剁餡,吩咐燕來陪著客人說話,他自己去割肉買東西。也沒徵求誰的意見,從桌上拿起空酒瓶,撩開門簾,闖闖地走出去。小燕為了使客人安靜,端著白菜白麵到周伯伯的房間去。 院裡,落著撕棉墜絮的大雪花。小屋裡很暗很靜。楊曉冬和韓燕來對臉坐著。韓燕來有很多話要說,由於心煩意亂,不知從何說起。 楊曉冬看出這位小夥子心事重重,試探著摸索他的思想情況。 「生活過的可好?」 「這哪叫生活呢?一天吃不飽三頓飯,一年混的衣服裹不住身。」 「你們這地方安定吧?」 「鬼子,漢奸,特務,狗腿,多的賽過夏天的臭蟲蒼蠅,還安定得了!」 「他們經常到西下窪子來?」 「你說西下窪子,這地方還背靜,可你總得出門呀!」 楊曉冬同韓燕來談沒多久,院中響起咯吱咯吱的踏雪聲音,周伯伯左手托著紅裡套白的鮮牛肉餡,右手提著一瓶酒,小燕端著白菜餡跟進來。於是賓主四人一齊動手,擀皮拌餡包餃子。時間不大,全部包好。周伯伯吩咐小燕放好飯桌,讓客人坐到上首,提瓶給客人斟酒的時候,他說:「小燕家兄妹,一年到頭,沒有親戚朋友走動。今天你真是從天上掉下來,多叫人高興呵!沒別的,清水餃子紅糧酒,咱們喝個痛快。」 小燕攪完了鍋,睜大帶笑的眼睛,盯著鍋底說:「楊叔叔這一來,煤火也高興,看!火苗兒舐著鍋底,夠多歡勢。」 水餃端上飯桌,韓燕來還沒就座,老人像是理解到什麼,伸手拿起豆綠茶杯,說:「你幹麼還悶頭悶腦的?平常反對你喝酒,今個你也開開齋。」說著,倒了半杯酒;遞給韓燕來。韓燕來盯著酒杯,氣也不哼。周伯伯並不注意這些,呷了一口酒,話板密啦:「我這個人,不會虛情假意,有什麼說什麼。我沒兒沒女的,他兄妹就象我的親生兒女一樣。我呢,也願看著他們長大成人。姑娘,歲數雖小,肯聽話,也情理;這個燕來呢,性格不好,是個沒把兒的流星,說不定他會幹出什麼事來。你這遭兒來嘍,多住幾天,好好調理調理他,叫他學老實點!」 「周伯伯!你說的是什麼呀?」燕來已經不滿,當著客人不好發作出來。 「你估量著我看不透你的心思呀?休想蒙我,說穿了你,你整天想斜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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