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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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曉冬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西南角二百米外,靠近城牆邊,有塊小小盆地。那裡地勢低凹,住宅毗連,從廣場望去,可以看見一家家的樸素小屋,一道道的潔白粉牆,和一排排帶格兒的木窗戶。白灰抹頂的兩出水的屋脊,縱橫合攏排隊,活象水浪波紋,從浪波中騰挺起幾株蒼綠的傘形的柏樹。這般景色出現在嚴寒的冬天,出現在暮煙靄靄的黃昏時刻,真有說不盡的詩意。楊曉冬很喜愛這個地方,本想立刻前去訪問韓家,又怕天晚了,惹出漏子來,便用贊許的口吻說:「那好,明天再會,你請回吧!」 銀環口裡答應,並未動身,楞了一會兒,她擔心地說:「天色這般晚了,關係又沒找到,跟我回去找地方住宿吧?」「這,你不必管啦,我已經安排妥當了。」「到底在什麼地方?」楊曉冬被她逼問的無奈,向城牆根努了努嘴。「真個的,數九寒天,住在冷冰冰的城牆洞裡?」她吃驚地說,「那怎麼能行?」楊曉冬做出不在乎的神氣說:「沒關係嘛!對我來說,露宿荒郊野地,是家常事。何況,上邊還有怪厚的磚頂兒。你快走吧,明天還要起早哩!」他見銀環不作聲,便脫口說:「瞧!廣場口外燈光亮了,影影綽綽的,莫不是有人走動?咱們分開吧!」這句話起了作用,她馬上離開了,他也獨自向西南漫步,心想,在安靜地方受點冷,也比到沒把握的地方好的多。 由於整天的緊張和勞累,楊曉冬想乘此機會休息一下。他倒背兩手,步伐遲緩,態度安閒,不知不覺走了很長一段路,這時天空裡,烏鴉成群,它們飛行的聲音象颳風一樣。楊曉冬目送它們飛向紅關帝廟旁的楊樹上,不知不覺地停住了腳步。當低下頭時,瞧見有人站在他跟前,不覺吃了一驚,一看,來的是銀環。她手捧著一件東西,用自疚的語氣說:「我們的工作不好,連個安全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實在對不起首長。把它披在身上,夜裡遮點風吧!」 楊曉冬看清接到手裡的東西是她的毛外套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他看著她的背影,手捧著這件外衣。這件外衣,雖然抵禦不住冬夜的嚴寒,但卻給了他無限的同志的熱情和溫暖。 夜深人靜,楊曉冬邁上城根土坡,顧盼左右無人,弓腰鑽進城洞。在根據地時,尤其是從一九四二年「大掃蕩」以後,鑽洞成了習慣。不管洞身再窄,空氣再不好,時間有多長,他都能夠忍受。可是,今天的情況不同。他剛剛全身入洞,一股冷風撲來,如同刀割,他披上毛外衣,象披上一張薄紙。他發現洞裡兩面通風,特別冷,便冒著刺骨的冷風,想找個背風的角落,可是一直走到另一邊出口,也沒有可以站腳的地方。 他下決心走出洞來,偏是出口處,外高內低,腳下是暗淩,幾次打滑,險些跌倒。最後他猛一用力,跨上洞口,不提防腦袋碰碎洞口的冰柱,冰柱帶著清脆的響聲摔在暗淩上,有一截冰柱鑽進他的脖項裡。「真他娘的鬼地方!」他一生氣,索性走到廣場。突然從西方響起撕心裂膽的聲音,接著,連城牆帶大地,一陣忽悠悠的震動。刹那間,他怔住了。當聽到機車呋呋出長氣的時候,他也長呼了一口氣,恍然大悟,原來是西關外的火車開過來了。 多少年的鄉村艱苦生活,使他把城市漸漸淡忘了,現在的火車聲響,才喚起他對城市生活的回憶。他再也不覺困,沿著沉睡的廣場,向西北方向漫步。遠處,西北城門樓上,亮著兩盞電燈。他眼前出現了幻覺,城樓象蹲在城牆上的妖怪,電燈是妖怪的眼睛。又覺得這個妖怪正是敵人的化身,仿佛故意瞪著眼嘲弄他的尷尬處境。他氣憤了,「老子只要在城圈裡站住腳,看我整治你們……」一轉念,自己暗笑了,笑這想法怪無聊,「進得城來沒個落腳處,眼前的力量,也只有這麼一個年輕的姑娘,如果說地下工作是一條戰線,你現在連個單人掩體也沒有。」「不!不對!」內心裡另一種聲音在批判自己,「不管高家叔侄能否起作用,只要有這位熱情可靠的姑娘,通過她再找到韓燕來,這就是力量。用這個力量來團結群眾,群眾是乾柴,共產黨是烈火,乾柴觸烈火,就能在敵人心臟中燃燒起來……」想到這裡,立刻覺得心明眼亮,胸懷舒暢,西城樓上那兩隻電燈不再是鬼眼,它們變成有情的笑眯眯的眼睛了。他從毛衣兜裡掏出雙拳,伸開兩臂,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侵入肌骨的寒氣,被他火熾的熱情戰勝了。 時間長了,還是冷得無法入睡。他扭轉身,朝南走去。廣場盡頭,是個大坑,一條白色的羊腸小徑,直伸到西下窪子。大坑漫坡處,地勢低窪,可以擋風,楊曉冬蹲下來,兩隻眼睛立刻眯成一條線。 第二次火車吼叫,他從夢中醒來,渾身冰冷,鼻孔酸癢,手腳凍的生痛,穿在他身上的似乎不是棉袍棉褲,而是冰涼梆硬的鎧甲,寒氣穿刺到每個毛孔。他搬起一塊滿帶霜雪的石頭,不停地舉起又放下,直到精疲力竭的時候,生命的活力才被他呼喚回來。這時,大地漸漸發白,周圍景物的輪廓越看越清楚了。 這樣早的時光,一個陌生人孤零零地站著,實在不妥當,快去西下窪吧,也許韓家沒去南郊就搬到這裡呢。他剛走到大坑坡口,從對面走來一個年輕小夥子,手裡挎個淺竹籃。兩個人,一個上坡,一個下坡,他躲避不及,同對方正撞了個滿懷。小夥子用審查的眼色端詳著他,楊曉冬看到來人並無惡意,便主動讓開道路。來人又盯了他一眼,像是思索著什麼走開了。這樣一來,倒使楊曉冬沉不住氣,偷眼瞟著那個人走遠後,踉踉蹌蹌沿著小道奔向西下窪。 西下窪冷靜無人,到處是一片白霜蓋地,突出屋際的常青柏樹象滾了一層白粉,迎街口有棵楊柳樹,枝條粘滿了霜雪,沉沉下墜。天色昏昏,霧氣沼沼,大地和天空都被銀灰色的氣團籠罩著。「糟糕!窮漢趕上閏月年,看光景要降一場大雪。」楊曉冬一面想著,一面踏上這塊小小的盆地。突然發見迎面那棵柳樹身後站立著一位小姑娘,她正朝他走來的路上抬頭眺望。小姑娘有十四五歲,體格玲瓏,舉止活潑,鴨蛋臉凍的緋紅,微黃蓬鬆的頭髮結成兩個發錐,眼神動中含笑,薄嘴唇微微翹起,象一朵剛開的小喇叭花。她上身穿著紫色的露棉絮的薄襖,下邊是補釘縫成的黑夾褲,雖然穿的單薄,但她精神奕奕,看來,嚴寒天氣對她並未發生什麼生理上的影響。她見到楊曉冬,現出驚奇的表情,隨即討好地說:「先生,你早呀!」 楊曉冬向來喜歡孩子,這個小姑娘,一見面,便使他從心裡喜愛,因而隨口答應:「我才下火車。」發現小姑娘直端詳他,改口說:「小姑娘,你冷呵!」 「我呀!我不冷,看你渾身冰雪,那才真冷呢。到我家取取暖吧!餓了的話,吃上幾個油炸餜子。」 「你家在哪裡?」 「就是身後這個門。」發現對方有些遲疑,她接著說:「家裡就是我一個人,方便的很。」楊曉冬並不餓,他想找個清靜地方,一則免得出是非,二則可以順便打聽韓家的下落,即使找不到,也可躲避風雪,消磨時間,等到九點鐘他好與銀環會面,他答應了。 楊曉冬坐在小姑娘的家裡,想起她剛才的神情,便主動地向她解釋:他是從北京來的旅客,下火車還不久,來到西下窪看望朋友,因為天氣過早,怕朋友起不了床,特意繞到這裡轉一轉,消磨點時間。小姑娘聽罷就說:「先坐下休息休息,等一會兒我給你烤幾個餜子吃,肚子飽了,身體暖和了,再找朋友去夠多好。」楊曉冬坐下後,一面同小姑娘說話,一面信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本書,掀開書,發現是本《天方夜譚》。 「小姑娘,這本書是你看的嗎?」 「書是哥哥的。我也看過,有些字,花裡胡梢的,認不全。」 楊曉冬一面聽她說話,一面翻書,發現書裡印蓋著省城師範圖書館的藍色圖章。正待問什麼,忽聽對面屋裡有人喊:「小燕兒,你燕來哥哥出車了沒有?」小燕尖聲作了肯定的回答。楊曉冬看了書本圖章,又聽到叫燕來的名字,有意識地問道:「小姑娘,你貴姓?」 「我姓韓。」 「姓韓?是從菊花胡同搬來的?」 小姑娘遲疑地點了點頭。 「你們住過菊花胡同門牌三十七號嗎?」楊曉冬揚起兩道黑眉,眼睛睜的大大的,等著她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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