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楊曉冬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任她說話,也不答言 注意力集中在小南門口。那裡有一輛人拉的水車,正貼城門朝裡走。車水裝的過滿,拐彎時軋在石塊上打了個趔趄,車水激蕩出來,濺了那個偽治安軍滿身。這傢伙沒事還要從雞蛋裡面挑骨頭,哪能忍受這些,趕上前去,照著拉車人的屁股踢了兩腳,見拉車的沒吭氣,他還覺著不夠本,從後面劈手拔下堵水車的木塞,拳頭般粗的水柱立刻飛流出來。這時,恰巧一條毛驢拉著滿車青蘿蔔趕進城門洞,水柱直噴驢頭。它驚吼一聲,竄出轅外,板車轅輕後墜,蘿蔔滿地亂滾,阻塞了道路。員警又氣又急,連喊帶罵,「渾小子,不長眼,快收起來,你想找死咯!」偽軍認為事從根上起,又追趕拉水車的算帳。

  這些都瞧在楊曉冬的眼裡。他驀地站起,快步走進城門,幫助驢車裝蘿蔔。起初,由於內心激動,出手過猛,扔出的蘿蔔掠過菜車碰到洞壁上。當發覺員警對他的行動不抱反感時,他的動作就自然了。幫著裝好車,套上牲口,牽著韁繩走過城門洞。滿臉大汗的車夫,走過來,向他千恩萬謝。楊曉冬一句也沒聽清他的話,扭轉頭朝著城門外邊的夥伴不住揮手。金環又驚又喜,向他微微點頭作別。楊曉冬倒抽一口長氣。隨著這口氣,那顆已經緊張了很久的心,開始鬆弛下來。

  【第二章】

  一

  象電話員熟悉自己掌握的線路一樣,楊曉冬熟悉這個都市的每一條街道。他進城後,很快走到比較熱鬧的中山路南。這裡街道依舊,而別的方面大大改觀了。原來的機關學校,大部改成日本人的駐在所或出張所。迎面高大的箭樓上,懸著「強化治安運動」的大字標語。百貨商店門臉上掛著「完成大聖戰」「建立共榮圈」的對聯,看了這些,楊曉冬一陣噁心。他躲開這條街道,穿入沿街的胡同,奔向他要去的唐林街。唐林街盡頭,有一所大牆院,鐵葉包裹的大門外面,掛著市立第三醫院的招牌。楊曉冬估計這裡沒有什麼問題,從容不迫地走進去,門房看到他大模大樣的神氣,遲疑地問:「看病嗎?到灰樓那邊掛號。」他盯住灰樓,沿著走廊,直奔藥房取藥處。取藥處的玻璃窗口,有個女護士正在低頭寫字,雪白的帽子,罩壓住她烏黑的短髮,看不清她的面龐。

  不久,她起身取藥,抬頭時,楊曉冬才看到她是長臉型,高鼻樑,清秀的眉毛,烏光晶亮的眼睛。這對眼睛和金環的十分相象;所不同的,是沒有金環的那種傲氣,而是含著一種沉思和溫順。金環的模樣在婦女群裡算是受看的,她卻比金環更顯得俊秀而年輕。白衣女護士給人的印象是溫柔可愛的,她比一般護士更加恬靜而端雅。楊曉冬估計這就是他所要接頭的姑娘,便排列到其他取藥人的後面。快要輪到他的時候,後邊又排上人,他怕說話不方便,又自動排到後面。如是者三次。最後,女護士微微一笑,用溫和而尊敬的眼色看看他,「先生,次序有先有後,不要老盡讓,請拿出你的處方來。」

  「我是來買貴重藥的!」

  「對不起,什麼藥也必須有處方。」

  「我是買起死回生藥的呵。」話音很低,低到第三個人都不能聽見。但這句話含有很大的威力,象在對方耳根前放了個炸雷。她立刻神經緊張了。匆忙左顧右盼之後,上下打量著楊曉冬:「從哪裡來?」

  「從肖家來。」

  「到哪裡去?」

  「到高家去!」

  「呵!」女護士容光煥發了,「你先在候診室稍等一下,我隨後就來。」

  一點鐘後,楊曉冬和銀環坐在唐林街一家有小樓的飯館裡。銀環為老家來的客人要了兩碗米飯,一碗白菜豆腐湯,陪著他邊吃飯邊說話。可以看出來,她很高興楊曉冬的到來。她雖然有說有笑,但笑的很勉強,說話總是低著頭,偶爾抬頭,也總躲避著對方的視線,右手拿的筷子象拿著毛筆,左手扶住飯桌,下意識地揉搓著桌面的罩單。

  從銀環的簡要彙報裡,完全證實了肖部長信中的話。高家叔侄的工作架空浮淺,停留在給偽上層人物拉扯關係上。特別是高自萍,自從他叔父高參議臥病後,多把力量放在給外面運輸物品,例如通過私商向外販賣醫藥器械,運送子彈等。在反映情況的同時,銀環說高自萍是聰明有為的青年,應該加強對他的教育幫助。楊曉冬一面點頭答應,心裡已經放棄了原來想在高家做掩護居住下來的打算。

  離開飯館時,關於住宿問題,楊曉冬試著問了問銀環。銀環表示:醫院也不好留客人,建議到她的朋友小葉家或是回到她自己的家去。這兩個地方,楊曉冬都不同意去,但自己一時沒有辦法,也不願意叫這個姑娘為難。想起肖部長信上提的老韓同志家(他原打算生活安排就緒後再找他們),便打定主意去找老韓的兒子韓燕來。銀環聽楊曉冬要找朋友,認為是另外的內線關係,不便過問,便約定了下一次接頭的時間地點,先回醫院去了。

  離開銀環,楊曉冬直奔菊花胡同。天陰的很沉,冰涼的看不見的雪糝打在臉上,他也不大理會。他腦子裡急於搜尋韓燕來和他家庭的模樣。不料越想越模糊,僅有印象是:泅入水中快的象條梭魚似的一個小孩子。分別十年,他還能是小孩子嗎?至少也有二十出頭,這就是說,他已經長大成人。「他現在幹什麼?在敵人統治下有什麼思想情緒上的變化?沒關係!老韓同志教養出來的兒女,呼口氣都是傾向革命的。只要找到他的家……」

  心裡高興,腳步加快;按照方向部位,他到了目的地。糟糕,眼前哪有什麼菊花胡同,連那著名的西水門街及其附近的機關學校,都被敵人拆成一片廣場。廣場四面沒遮攔,也無專人看管。進口處有幾間紅色平房,西面縱深二百米是城牆。城牆腳下掏了很多洞口,這是國民黨軍隊撤退之前挖作防空洞用的。這些洞口,好象無數隻眼睛在凝視著人。楊曉冬盯住這些洞口,注視了很久。然後,小心地向廣場周圍掃了一眼。看到廣場北面,有一所檢閱台;城牆上長滿了荒草,再朝北是敗破的城樓,城樓背後是陰晦的鉛色天空。「萬一沒辦法的時候,就在洞裡過夜。」他想著。發現廣場外口有一所高大的廟宇,上寫「關聖帝君廟」。

  他轉身攀登石階,步入山門,面向正殿走去。行走之間,發覺廂房內有個出家人模樣的尾跟上來,為了不叫人懷疑,他從正面供桌上拿起三炷香,付了零錢,持香走到長明燈前燃著了,「虔誠」地插在香爐裡。這些舉動,引起尾跟人的好感,他走近前來,同這位「香客」作著友好的交談。談話之中,出家人感到「香客」舉止端莊,談吐風雅,便把自己知道的情況,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統統告訴了他。當楊曉冬知道菊花胡同的居民大部分被鬼子遷到南郊,少數遷到西下窪的時候,心裡泛起了希望。才說要打問西下窪的座落,適有其他僧眾走出,他怕引人懷疑,告別出來,重新步入體育場。心想:去南郊出入城不方便,西下窪又不知在什麼地方。他沉思地注視著洞口:「莫非進入都市的頭一個夜晚,就過鑽洞的生活?多不濟的命運呵!」他這樣想,並不難過,倒仿佛是嘲弄旁人。信步漫遊了一會,聽得晚鳥還巢叫聲,抬頭看了看天,西天邊上抹出幾道紅色雲霞,「晤!是她該來的時刻了。」

  二

  銀環從廣場外面踱進來。她穿著一件深綠色的舊棉袍,罩著姜黃色毛外套,頭發黑密蓬鬆,臉龐勻稱端正,閃亮著一對左顧右盼的大眼睛。當這對眼睛捉住楊曉冬時,她消失了第一次見面時那種羞澀的陌生神情,象遇到知己的朋友,在兩丈開外便熱情地舉手打招呼:「楊先生,出來轉轉嗎?」行至跟前,她十分關心地問:「怎麼樣,你要找的人接上頭了嗎?」

  楊曉冬想到去南郊找人的事,自己不便出城,只得托靠這位姑娘。心想:「她是黨員,可以向她說。」打定主意後,便把從廟裡探聽來的情況和韓燕來的家世,統統告訴她,並委託她到城外尋找韓燕來的下落。

  銀環答應說:「現在天晚了,出城找人不方便,我明天起早去,只要有住處有姓名,不愁找不到。」楊曉冬點頭同意。

  銀環想了想,說:「明天上午九點鐘,咱們再接頭。地點,找個更清靜的地方,到西下窪子去。」

  「西下窪?在哪裡?」

  「就是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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