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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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晚上九點半,金環走到老家五裡鋪,家裡空落無人,父親加夜班去了。她父親叫顏寶,因為忠厚老實,人們給起個外號,叫他蔫把。他在省城火柴公司當了二十年的看門工友。老伴死後,他好不容易把兩個閨女拉扯長大成人。大女兒結了婚,小女兒上了護士學校。才過了兩天安生日子,大女婿就犧牲了。這件事,他認為是女兒的命不好,世界上守寡的多著呢,也不大在乎。最擔心的是他兩個女兒都不聽他的勸告,都參加了共產黨方面的工作。在他看來,小女兒銀環不輕易出頭露面,深居城裡,問題還不大;他特別不滿的是金環。她不斷出出進進的,和什麼樣的人都打交道。他常責備她:「說不定哪會兒,我總得吃你的掛落兒。」金環把臉一沉:「養女兒,不得濟,就生氣,吃掛落,你活該!」他不吱聲了。他清楚地知道,大女兒「刁」,小女兒「嬌」。嬌的他捨不得管,刁的他不敢管,只好冷眼看著她們自行其是了。 十點半鐘,顏寶值夜班回來,見小屋裡有燈亮,推開門,看見了大女兒,「金環!你深更半夜的扔下孩子,胡亂跑些什麼?」 女兒說明了來意。他楞了一會,慢騰騰地說:「你淨管閒事,這樣不濟年頭,自己低頭閉眼的活著,還說不定哪會飛來災禍呢!」 「爸!我可閉不上眼睛。你不知道嗎?我睡覺都是睜著眼。」 「管閒事,落閒事,放著覺不睡,深更半夜的,領個外路人去?」老人說著就要上炕睡覺。 金環生氣了,吹乎老人說:「日本鬼子叫你出一年伕,你敢說個不字?自己人叫你帶帶路,你拿捏著不動彈,咱們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你說說!」 老人被金環挖苦到不可開交的時候,無言地踱到鍋臺旁邊,雙手抱著破瓷壺,嗞咕嗞咕喝了個飽;用袖頭擦淨鬍鬚上的水滴,沖著大姑娘說:「遞給我棉襖!」 「幹什麼?」 「給你一塊兒接好人去。」 金環格格笑了,一口吹滅了燈。 父女二人走到溝外柏樹林,遠處雞在啼叫,他們圍著樹林繞了一圈,不見半個人影,四周也沒響動,等了片刻,發現來自古家莊昏沉沉霧濛濛的道路上,有個黑點,越近越大,楊曉冬快步走來了。他們見面之後,立刻隱蔽到樹林裡。不久,老人先從樹林裡鑽出來,領路前進,兩個黑影拉開十多步的距離緊跟著。繞村莊,抄小路,進入漫長的凹深地帶,大地在這裡仿佛坍塌下去似的。凹地盡頭是深溝,這兒地勢較陡。 老人趴下,後面也跟著趴下,經過一段艱苦的匍匐前進,爬上了溝。金環附在楊曉冬的耳邊說:「最難的一條封鎖溝,被咱們闖過來了。從這條路走,躲開好幾個炮樓,外路人哪敢走呵!」又越過兩個村莊,遠遠瞧見,電線杆上系著一排電燈,燈光在霧氣彌漫的深夜裡,好象浮在水面上。楊曉冬許久不見電燈了,看到這些東西,想到農村根據地的艱苦生活,心裡很激動,感觸也挺深。他跟著他們又進入一個小村鎮,拐彎抹角的跨上一道漫坡,只見上面蓋著孤零零的兩間土坯房。金環緊走幾步,趕過父親,搶著掀起穀草門簾——他們到家了。 一分鐘後,金環燃著了乾柴,讓楊曉冬烤火。跳躍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使她顯得更年輕了。她感到完成了重大任務,止不住的高興,對著楊曉冬有說有笑。瞥見爸爸裝煙,就拿起一塊帶著濃煙烈火的乾柴,舞弄著給他點火。老人邊躲邊沉下臉說:「當著生人,都沒個安定勁兒,真不討人喜歡。」金環說:「你喜歡誰?你眼裡就有那個不說不道的小妮子,是不是?」老人並不否認,舐了舐嘴唇,慢騰騰地說:「天不早了,先休息休息,明個有事早走,別耽誤了呵。」 黎明時分,楊曉冬同金環出發了。公路上有朝城裡行駛的大車,有影影綽綽的看不清面孔的行人。右側是被鐵絲網圍繞的飛機場,正前方聳立著青銅色房舍。其中崢嶸觸目的是發電廠、麵粉廠和兵營的煙筒,它們象樹林似的矗立起來。再遠些,可以看見古老的城牆,橫躺在隱約的山巒懷抱裡。這座古城,對楊曉冬說來,十分親切。在這兒,他曾度過他困苦的童年和美麗的青春;在這兒,曾燃燒過他的生命之火。為了使這裡的人民能夠生活在陽光底下,自由地呼吸,許多共產黨員和愛國人士,在國民黨的屠刀下流盡了自己的鮮血。誰能想到,國民黨劊子手舉起屠刀對待人民的時候,是那樣的兇狠殘暴,當國難臨頭、敵人殺來的時候,又是那樣稀泥軟蛋、奴顏婢膝呢? 楊曉冬現在心緒萬端了。他曾幻想,將來大反攻時,他以一個普通指揮員的身份,帶領一支人馬,參加解放故鄉省城的戰鬥。他願意率領他的部隊首先登城,第一個看到被解放人民的笑臉。那時,他們和全城的居民,挺立在大街的十字路口,放開喉嚨高喊著「共產黨萬歲」,那是多麼愜意喲!現在,當古城和她善良的人民陷入水深火熱的時候,黨派他隻身先期來這裡領導地下鬥爭……想起這些,楊曉冬的心情更加激動:「我決不辜負黨的委託,我要在敵人的心臟裡大幹一場。」一種渴望和受難同胞會晤的心情,隻身闖入龍潭虎穴的豪邁感情,浪濤般地撞擊著他的胸膛。不知不覺的,他腳步加快了,帶路的夥伴被他拉下很遠。 「喂!你走慢點呵!」金環緊跟上來,「咱們抄近,走電燈公司後邊那條道。有人問話,由我出頭,你可別冒失。」 走過電燈公司後面的木橋,前邊岔開兩條道。一條奔東關,一條去南城門。去東關的路近,但地曠人稀,不易掩護;楊曉冬主張繞道走繁華的南門。 上午八點,他們接近了南城門口。通往南門的馬路上,來往行人很多。城門口外站著偽治安軍兩個門崗,他們身後有四個穿青制服的偽男女員警,員警對面有兩個象木樁般的日本兵,他們身穿米色軍裝,臂纏紅布袖章,黑眼珠子死盯著一個方向。在這黑眼珠的監視下,偽員警檢查行人十分仔細,不論出城入城,一律要盤問。女員警搜人時,連胸帶腰都摸個遍,稍有嫌疑,就當場逮捕起來。楊曉冬見事不妙,向金環使了個眼色,兩人徐徐撤退,刹那間,走到南關大石橋。楊曉冬說:「平常出入城門也是這般檢查?」 金環說:「平常人少,也沒這麼緊。不礙事,無非是多等會兒,咱們先到小面鋪裡吃早點去。」 楊曉冬說:「吃飯是小事,你去打問打問,把情況鬧清楚。」金環去的工夫不大,從一個偽公務員嘴裡,知道今天是要迎接日本加藤報導部長,由機場到南關一帶,從早八點戒嚴。為了躲避這塊地方,他們試著從西關進城。來回繞了兩趟,結果空空浪費了三個鐘頭,白白跑了二十裡路。依著金環是先返回五裡鋪,楊曉冬不吱聲,經過多時的考慮和商討,決定再試試一般鄉下人不敢出入的小南門。 他們沿著護城河邊走過小教場。護城河水早已結冰,挑水工人,在六棵枯柳附近的冰河上,鑿開幾個冰孔,人們挑著水桶推著水車,忙忙亂亂地從冒著熱氣的冰孔裡取水。然後踏著冰涼梆硬的道路,經過小南門運往城裡去。 楊曉冬他們走到小南門的時候,天已過午。守門的是一個傲氣十足的偽治安軍和一個身著破爛制服的偽員警。出入這裡的人,除了上述運水工人外,大都是在敵偽機關裡混事的。看來,行人不多,稀稀落落,時有時無。小南門外便是一所花樹凋謝冷落無人的公園。楊曉冬坐在公園邊緣的靠背椅上,注意著敵人這兩隻看門狗,金環同他並肩坐著。他幾次試著站起來,都遭到她的勸止。她想:千斤重擔放在我的肩膀上,進與不進,由我來抉擇,你這樣一個負責同志,哪能碰時氣撞運氣呢!她不願意叫同伴焦急,不斷地寬慰他:「沒關係,天氣早著哩!萬一今天進不去,還有明天呀。別惱火!」但她心裡十分惱火。「挨刀的們,偏在我執行大任務的時節,叫我丟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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