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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彭總,我想提一個有趣的問題。」那個精瘦的橋樑專家欠欠身說,「我今天聽了一則英語廣播,克拉克對他的僚屬說,美國上將在一個沒有打勝的停戰書上簽字,這在美國歷史上還是第一次。這就是說,他對這次簽字是感到屈辱和不服氣的。那麼,您呢,您在簽字時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我麼……」彭總微笑著,說,「講老實話,我們的戰場組織剛剛就緒,沒有利用它給敵人更大的打擊,我也覺著有點可惜!」

  老詩人捋著鬍子笑道:「叫我說,他這個將軍所以感到這樣大的遺憾,正是因為他碰到了中國一個百戰百勝的將軍!」

  「不,世界上百戰百勝的將軍是沒有的。」彭總瞅了老詩人一眼,「我彭德懷打過勝仗,也打過敗仗。就是在朝鮮,也有些仗打得好,有的仗打得不好。」

  「彭總,您真太謙虛了!」那個戴黑框眼鏡的教授溫和地笑著說,「中國志願軍不是在一般情況下戰勝敵人的,是在裝備非常懸殊的情況取勝的,應該說這是奇跡,而您,自然是創造奇跡的英雄。」

  聽了這話,彭總顯得局促不安,連忙說:「個人哪能創造奇跡喲!如果說這次戰爭的勝利是一個奇跡,人民群眾才是奇跡的創造者。」說到這裡,他笑著望望教授,望望大家,又說:「例如朝鮮的坑道工事,大概你們都住過了。現在人們稱它是地下長城,挖出來的土方和石方,可以繞地球一周還多。難道這些都是我彭德懷挖的?恐怕任何個人也挖不出來。我不過做了自已應做的一份……」

  「當然各人有各人的作用。」那個橋樑專家也插進來辯論,「不同的是,你起的是統帥的作用嘛!」

  「不,統帥是毛主席和金日成元帥。」彭總立即打斷他的話說,「最初我們討論出兵還是不出兵的時候,我在北京飯店一夜沒有睡,把毛主席的話念了幾十遍,才通了。經過這三年的鬥爭,對他的膽識就體會得更深了。說實話,我以前一直把他看成大哥,現在才感到他是我的老師了。」

  此時,彭總對人們的稱煩已經覺得心煩,怕大家再說下去,就連忙向林青使了個眼色,林青會意,立刻笑著說:「報告彭總,出發時間已經到了。」

  「好好,」彭總立刻站起身說,「諸位朋友,這些問題就等我們回國以後再辯論吧!」

  一輛小吉普車,出了開城,沿著我軍陣地北側的公路向東馳去。彭總的計畫是第一步先看看金城前線新奪取的要點白岩山,然後再視察東西一線陣地。這條小公路每天都處在炮火之下,經過千修萬補,異常坎坷不平。何況經過停戰前的激烈炮戰,彈坑累累,把地面和兩側的雜草都熏黑了。沿路不斷遇到修路的人群,那些朝鮮的老人們、婦女們和志願軍的戰士們,他們的神情非常愉快,一面幹活兒一面說說笑笑,年輕的姑娘們還哼著歌。

  他們看見吉普車在炮彈坑裡顛顛簸簸的可笑樣子,就忍不住跟車上的人開幾句玩笑:「喲,小心點兒,可別翻了車呀!」「乾脆,等我們修好再走吧!」隨後還似乎聽到人們的竊竊私議:「你瞧,車上這個老頭兒年紀可不小了。」「嘿,我看至少是個團長!」說著,人們還跑過來搶著在車輪下鏟土,彭總也不斷向他們點頭微笑。汽車司機的情緒看來也特別高,遇上好路就把車子開得飛也似的。一路還看到好幾處地方,正在舉行軍民聯歡,朝鮮老百姓同戰士們正歡樂地跳著集體舞。姑娘們穿著彩色的裙子就像和平鴿似地穿來穿去,笑微微地沉醉在歌聲和樂聲裡。

  車子進人金城川,一路南行,望見朝鮮人扶老攜幼,三五成群,紛紛向南走去。婦女們頂著大包袱,有的還背著孩子,男人也背著很重的東西,在慢慢地跋涉著。他們的臉色雖然又黃又瘦,但都面含笑容。彭總看出來,這都是往日北逃的難民在返回家園。他想起剛出國時,那絡繹不絕的逃難的人群,曾經使他這個很少流淚人也流下了眼淚。

  而今天,他們卻不是向北而是向南走了,等待他們的是充滿陽光與希望的生活。想到這裡,他不禁從內心裡感到幸福。可是他舉目遠望,卻是一片荒蕪景象,稻田裡野草和荊棘叢生,處處農舍敗落不堪。他想起北朝鮮一座座變成廢墟的城市,想起文化古城平壤的斷牆殘垣,覺得恢復重建的任務,還是很艱巨的。志願軍雖然完成了一個任務,但是還有一個任務——幫助朝鮮人民恢復和重建家園,恐怕還要花點力氣。

  彭總一行,在先頭師略事休息,隨後就由師長洪川乘吉普車在前引路,繼續向白岩山進發。中午過後,彭總望見前面一帶山嶺,就像白玉屏風一般,就知道白岩山已經到了。汽車又向前略走了一程,只見前面那輛吉普車停住,洪川下了車走過來說:「報告司令員,先頭團的幹部接您來啦!」

  彭總下車一看,前面十字路口大楊樹下站著兩個軍人,似已等候多時,前面離村子總有三四裡路,就立刻不高興地說:「不是叫你不要打電話嗎?」  「我怕他們準備不及……」洪川紅著臉說。

  「有什麼可準備的?」彭總瞪了他一眼,「都是自家人,搞這一套舊東西幹什麼?」

  「彭總,」洪川笑著辯解說,「這也不是對您,別的首長來了也是這樣。」

  「那也不對!」彭總嚴厲地說,「不論什麼人,都不要搞這一套!」

  說話間,樹底下那兩個軍人已經跑了過來。彭總看見洪川的臉更紅了,也就把話收住。那兩個軍人來到彭總面前,其中一個白麵皮舉止文雅的軍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舉手禮,另一個黑大漢,空著一隻袖管,只打了一個立正。洪川正要給彭總介紹,彭總已經緊緊握住那個黑大漢的左手說:「不要介紹了,我們早就是老朋友了。」

  接著他就說起剛出國時候,電臺掉了隊,部隊也沒有趕上來的事,哈哈笑著說:「我打了幾十年的仗,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前面一個兵也沒有,要不是老鄧趕上來,一塊石頭還落不了地嘞!」

  鄧軍沒有說出什麼,只是嘿嘿地傻笑著。

  接著洪川又介紹了周僕。然後大家一起上車,向村裡駛去,在一座茅舍前停了下來。

  彭總的脾氣和風格是全軍都知道的,尤其是在下面吃飯的問題使人為難。如果準備得好了,那是肯定要挨駡的;如果弄得太不像樣,又使人過意不去。這次倒好,這裡剛剛打過仗,許多老百姓還沒有回來,東西很難買,只好打開幾個祖國運來的罐頭,炒了一些雞蛋粉,弄了一個炒辣椒下飯。這個小「宴會」就設在茅屋裡的正當屋,大家盤膝而坐。對彭總的唯一優待就是讓他坐在一個背包上。吃飯時,大家心裡十分不安,而彭總卻特別滿意,吃得滿頭大汗。自始至終,笑容滿面,問這問那,沒完沒了。

  「有個戰鬥英雄郭祥,不是這個部隊的嗎?」

  「是,是我們的一營營長」周僕連忙答道,「最後這一仗他打得很好,負傷以後坐在擔架上還指揮呢。」

  「傷重不重?」

  「一條腿斷了!」

  彭總停住筷子,關切地問:「還能治好嗎?還能不能回到部隊?」

  「已經送後方了,還沒有回信。」

  彭總歎了口氣,把碗放在小炕桌上:「你們應當去看看他!」

  「是的。」周僕說,「這確是一個好幹部。二次戰役起了很大作用。敵人南北兩面夾擊,又是飛機,又是坦克,他這個連就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裡,硬是一動不動,真有點英雄氣概!」

  「這我知道。」彭總說,「他在志司開會,我們還見過面,談過話,他在敵人後方的山洞裡,不是還住了幾十天嗎?」

  「是的,是的,郭祥也說過,您那次對他鼓舞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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