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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第十二章 停戰令後】

  板門店,於昨天上午度過了她最繁華的日子之後而冷落下來。

  世界上的事物,它的必然性同偶然性往往形成最有趣的聯結。一個異常平庸甚至可笑的人,在某種機緣下也可以成為煊赫一時的人物。地方也是一樣,一個極為平常的村鎮,也會成為全世界注目的中心。板門店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老實說,她連村鎮也夠不上,只不過是朝鮮古都開城東南不遠的村野小店罷了。它只有三座被風雨剝蝕得成了灰白色的茅屋,坐落於公路兩側,實際上留不住多少行人車馬。但是,這個也許是世界上最小的村莊,卻於1951年7月,在極其偶然中被確定為停戰談判的地點,從此,板門店三個字也就離不開每天的新聞節目了。其實,在中朝軍隊的聯合打擊之下,聯合國軍喪失了22萬人,其中美軍喪失10萬之眾,這才是迫使他們進行談判的必然因素;而談判地點選中了這個中古世紀的山野小店,卻是極其偶然的。從這時起,在幾座茅屋附近,就出現了一座寬大的白色帳篷。

  大帳篷裡面擺著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有兩個緊緊對峙的鋼座子,分別插著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國旗和聯合國的旗子。這就是作戰雙方進行談判的地方。帳篷有兩個門,一個是中朝談判代表進出的門,站著兩個朝鮮人民軍的士兵,長槍上著明晃晃的刺刀,顯得十分威武;另一個是供美軍代表出入的門,有兩個美國憲兵分列左右,頭上戴著US字樣的紅白兩色鋼盔,腰裡帶著手槍,鼻子上架著深綠色的大蛤蟆鏡,低垂著頭。談判的時候,每天上午9時,朝中代表由開城坐吉普車來,美軍代表坐直升機來,準時進入會場。會場門外的公路上,雲集著世界各國的記者,有瀟灑自若的,有舉止高傲的,有年老力衰勉強從事著此種職業的,也有花枝招展賣弄風姿的,他們紛紛燃著煙斗或口街著雪茄,在等候著會場上的最新消息。

  人們稱這場談判為曠日持久的談判,一點不差,一談就談了兩年!也許是世界上時間最長的談判之一吧。談談打打,打打談談,既談又打,既打又談,戰場上的炮火聲和會場上的爭吵聲,攪在一起並且互相配合。美軍代表哈利遜有時把腦袋歪在一邊吹口哨,有時又像皮球撒了氣垂頭不語,這些也全隨著戰場上的風雲變幻而定。談判的時間,有時要爭吵幾個小時,有時十分八分鐘就散場,有時又乾脆停下來。作為板門店的標誌,白天,上空有一個乳白色的氣球,晚上,有兩個直射天空的探照燈的光柱。在開城附近作戰的戰士,有時還望望那個光柱和氣球,隨著沒完沒了的令人心煩的談判,也就不再去注意它們了。但是事物終有它的客觀規律,隨著正義者力量的生長,美國人已經看出,他們以狂妄和輕率開始的這場戰爭,是一個毫無取勝希望的「無

  底洞」了。於是,他們在又喪失了13萬人之後,終於同意了停戰。昨天上午10時,這個小小的村莊,在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之前,演出了最後也是最熱鬧的一場,金日成元帥和彭德懷司令員也來到這裡,同美軍上將克拉克一起在停戰協定上簽了字。這個天天在新聞消息裡重複著的板門店,已經回復了它那清靜樸素的容貌,除了那個等待拆除的氣球還在天空懶洋洋地飄蕩以外,已經冷落下來。

  開城是一個有中古風味的小城。因為它位於三八線南,後來又被劃為中立區,破壞比較輕微。街道很整齊,楊柳夾道,一色青磚瓦房,還有許多四合院子,頗類似中國人的家室格調。彭總昨天簽字以後,就住在這裡。由於他連日奔波,還有許多記者來訪,就感到有些疲勞。晚上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卻不料在停戰令生效前的兩小時,發生了一場驚人劇烈的炮戰。開始是敵人重炮的排射,隨後是我軍炮火的還擊,霎時間竟像是一個大規模的戰役正在進行。一開始還能聽出炮彈飛行時的蘇蘇聲,隨後就像颳風一般什麼也聽小出來了。

  那震耳欲聾的隆隆聲,使得窗戶嘩嗒嗒嘩嗒嗒一直響個不停,床鋪也像船隻一般顛簸起來。使人想到,這萬千發的炮彈在空中相遇,真的要迎頭撞擊了。這場炮戰如此劇烈,又使人感到意味深長。從敵人炮火的轟鳴中,你可以聽出敵人據有海空優勢而卻沒有取勝的深深的怨恨;從我軍炮彈的呼嘯中,你也可以聽出,戰士們空懷壯志而卻沒有幫助朋友完成統一大業的遺憾。你仔細聽,敵方的炮彈轟轟隆隆,轟轟隆隆,仿佛在說:「決不算完,決不算完,我們是會再回來的!再回來的!」我們的炮彈也像在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們準備著再一次把你擊退!把你擊退!」炮彈與炮彈在空中的對話和辯論,是如此的激烈和喧鬧,使人不敢相信一個多小時以後就會停戰。但是就像一把利刃將時間猛地切開了似的,在秒針剛剛指上7月27日19時整,雙方的炮戰一齊停了下來,正像人們說的戛然而止那樣。

  這是三年半來第一個安靜的夜,沒有槍聲、炮聲、飛機聲和炸彈聲的夜。彭總情不自禁地走出屋子,看到東面敵陣上空有幾顆照明彈發出熄滅前的暗紅色的光芒,正在飄搖下墜,北面松嶽山上,剛才被炮彈燃著的火焰,一堆一堆還在熊熊燃燒,不知什麼地方已經響起了鑼鼓聲。不一時,鑼鼓聲愈來愈多,漸漸由遠而近,仿佛都彙集到附近的廣場上來了。隨後是高亢的口號聲,激情的歌聲和跳集體舞的音樂聲。他回到屋裡,躺在床上,想睡也睡不成了。

  不僅是外面的歌聲笑聲徹夜不絕,也因為他自己心中激情的煩擾難以成眠。從中南海的緊急會議到北京飯店的不眠之夜,從與毛主席的單獨談話到再跨征鞍,當時他覺得肩負的任務是何等沉重!可是經過三年來的驚濤駭浪,這個任務總算完成了。這使他感到欣慰。他從心底裡感激毛主席的領導指揮和廣大軍民的奮鬥,特別是戰鬥在最前線的捨生忘死的戰士。這次他到開城來,本來預定在簽字之後要到第一線看望看望戰士們,現在這種願望更強烈了……

  這夜,彭總沒有睡很長時間,就起來匆匆吃了早飯,催促小張把東西放在吉普車上,準備上路。自己隨意地在院子裡踱著步子。今天他的腳步相當輕快,就像卸下了一副重擔似的,走一走,停一停,還不時仰起臉來,望一望板門店上空那個飄浮無定的大氣球,臉土流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

  這時,林青從前院走過來,說:「彭總,我們恐怕不能按時出發了,有幾個人要求見您。一個是北大文學系的教授,一個是西北大學的教授、橋樑專家,他們都是國內知名的學者,政協委員,還有一個您的老相識,延安的老詩人。他們都在部隊進行訪問,一聽說您來到開城,都趕來了,說無論如何要見見您。」

  彭總沉吟了一下,說:「好,那就請他們來吧!」

  不一時,林青就將客人領進了院子,後面還跟著一群攝影記者。彭總第一眼就看見那位延安的老詩人,他穿著灰色的中山服,戴著一頂鴨舌帽,留著一綹花白鬍子。多年前,他就是這個裝束,有時披著一件灰棉衣,走到哪裡朗誦到哪裡,差不多延安人都認識他。今天,他還是那樣熱情澎湃,一見彭總,趕忙搶過來握手,激動得幾乎把彭總都抱住了,一連聲地說:「彭總呵!您真太辛苦了!太辛苦了!」

  彭總也緊緊握住他的手,笑著說:「您這次來朝鮮寫詩了嗎?」

  「他己經寫了一大本了。」那個北大的教授接上說。

  「不行呵,不行呵!」老詩人連聲歎道,「在我們戰士的面前,我第一次承認,我的筆太笨拙了。」

  那位北大教授,穿著整潔的白襯衣,戴著闊邊的黑框眼鏡,一直望著彭總溫和地微笑著。那位橋樑專家是一個精瘦而精神矍棟的老人,他手裡拿著一根手杖,從眼光裡也流露出傾慕之忱。彭總同他們一一握手寒暄,把他們迎到屋裡。

  大家在室內的木椅上剛剛坐定,攝影記者的鎂光燈就像打閃一般連續不停。彭總看了他們一眼,說:「同志們,可以了吧,你跨嗒一下得花幾斤小米呀!」

  人們笑起來。記者們臉紅紅地在一旁坐下,也不好意思再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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