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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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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喬大夯本來想往西走,再繞路向北,不意山徑曲折,迷失了方向,竟沿著向西南的一條小公路走下去了。由於心裡急,步子快,一下就走出二三十裡。大約走到半夜,覺得口乾舌燥,正好路邊有一道山溪,就將郭祥輕輕放下,摘下小搪瓷碗,舀了大半碗水,到郭祥嘴邊,一口一口地喂著,誰知竟喝下去了下去,大夯非常高興,自己也喝了個痛快。正要繼續上路,只見公路上掃過來一派賊亮的汽車燈光,說話間,一輛輛的卡車嗚嗚地飛馳過來。大夯一望,車上坐的都是戴著鋼盔的美國鬼子,不禁暗暗吃了一驚,才知道路走錯了。他急忙用一叢茂草遮住郭祥,自己也伏在草叢裡。卡車一輛接一輛地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大夯心中想道:「不管怎樣,總先離開公路才好。」車隊過去了,大夯就背起郭祥,沿著山溪拐進一條窄窄的山溝。 這條山溝草茂林密,人煙稀少。大夯沿著一條羊腸小路,曲曲彎彎,又行了數十裡,才看見山坡上有兩三戶人家。此時天色已近破曉。為了防備意外,大夯首先將郭祥隱蔽在草叢之中,悄悄來到一所獨立家屋附近,藏在一裸大樹後面觀察動靜。大約等了半個小時左右,茅屋的門才「嘩嗒」一聲打開,出來了一個朝鮮老媽媽。看去她有50多歲年紀,面容消瘦,鬢髮斑白,穿著破舊的白衣白裙,打著一雙赤腳。她在廊簷下略站了一站,就登上船形膠鞋,走到牛棚裡去。接著,牽出一頭已經衰老的黃牛,架開柴門,到下面小溪邊飲牛去了。 飲牛回來,老媽媽又到小溪邊頂了一瓦罐水,接著就彎著腰在院子裡劈柴。她那粗筋隆起的老手舉著斧頭,劈了幾下就顯出很吃力的樣子。大夯見她的房舍、穿著和舉止,都像一家貧農,就輕輕地走進院子,叫了一聲:「阿媽妮!讓我來幫你劈吧!」 儘管喬大夯怕驚著她,當她抬起頭來,看見喬大夯那一身的血跡和泥土,還是著實吃了一驚,手裡的斧頭也「乓噠」一聲跌落下來。 大夯見她驚慌,趕快指指自己的帽子,用生硬的朝鮮語輕輕地說:「阿媽妮!我是『急文袞』哪!」 一聲「阿媽妮」,一個「志願軍」,比最周詳的介紹信還靈,比電流還快,立刻穩定了朝鮮老媽媽的情緒,溝通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她把喬大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就緊緊摸住他的一隻大手,抖抖索索地哭了。 大夯把郭祥背到屋裡,老媽媽看見他衣服破爛,渾身血泥,昏迷不醒,一種無限的痛惜之情,深深地激動著她。她一面「哎呀,哎呀」地嘆息著,一面慌慌忙忙地鋪上被褥,取出枕頭,安置郭祥躺了下來。她伏下身子,垂著斑白的頭,眼淚撲嗒撲嗒跌在郭祥的胸脯上。在這中間,她說了許多話,喬大夯都聽不懂,聽懂的只有「阿德兒」(朝語:兒子)一詞。 老媽媽稍稍平靜下來,就到外面把柴門緊緊閉上;回來從櫃子裡取出兩身男人衣服,叫他們換了;把他們的槍支和帶血的軍衣都藏到牛棚裡。接著就去給他們燒水做飯。 老媽媽給大夯做了大米乾飯,給郭祥做了大米粥,又從罎子裡夾出一些朝鮮酸菜,都用大銅碗盛著,用小炕桌端了過來。她一面親熱地招呼大夯吃飯,自己坐在郭祥身邊,拿起小銅勺兒親自來喂。此時郭祥仍舊處於昏迷狀態,白米粥放到嘴裡也不知道下嚥。老媽媽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又來喂水,倒是喝了不少。 此後一連三天都是如此。郭祥好像永遠睡不醒似地酣睡著。尤其是他一口飯不吃,使老媽媽憂心如焚。這天,老媽媽出去了好半天,然後用裙子包著點什麼笑微微地走回來。一倒出來,原來是五六個大紅蘋果。她連忙跑到廚房裡煮成了蘋果醬,興沖沖地端到郭祥嘴邊,拿起小銅勺兒來喂。她想郭祥一定會順順利利地吃下去,誰知郭祥只吃了兩小口,就咽不下去了。眼瞅著老媽媽臉上一度出現的喜色消失了,怔征地端著銅碗,不知怎樣才好。大夯也急了,附在郭祥耳邊輕輕地叫:「連長!連長!阿媽妮給你東西吃呢!」 只聽郭祥哼了一下,再叫又不應聲。這時老媽媽再也抑制不住,把銅碗往炕上一放,哭了…… 但是第四天,老媽媽正給郭祥喂水的時候,郭祥哼了一聲,接著慢慢地睜開眼睛,醒了。老媽媽高興得拿著銅勺兒的手都輕輕地戰慄著,說:「我的——『阿德兒』——醒來了——喲!——」這句話大夯雖然聽不懂,可以聽出她是在拉著長聲唱著說的。大夯也滿臉是笑湊上前去說:「連長!你可醒啦!」 郭祥望望老媽媽,望望大夯,又望望這所朝鮮小屋和自己穿的朝鮮服裝,眼光裡顯出一種惶惑不解的神情。他問:「這,這是什麼地方?」 大夯見他開始說話,更高興了,連忙笑著說:「這是敵後呵!連長。」 「敵後?」他仿佛對這個詞兒很生疏而又費解的祥子,重複地問,「什麼敵後?」 「我們來到敵人後邊了。」大夯認真地解釋著,向周圍一指,「這裡四處都是敵人。」 「我怎麼到這兒來了呢?」他又問。 「因為我們跳崖以後,走錯路了。」 「跳崖?什麼跳崖?」他又顯出惶惑不解的樣子。 大夯看出他得了腦震盪,儘管恢復了知覺,但是記憶並未恢復,就把這一段戰鬥歷程,詳詳細細地敘說了一遍。當他聽到大夯刺死了三個敵人的時候,一還微微一笑,望望大夯,顯出滿意的樣子。他沉吟了片刻,又接著問:「跳崖的同志們呢?」 「都犧牲了。」 「小牛呢?」 「也犧牲了。」 只見郭祥的眼裡,像有一粒火星似地閃動了一下,接著又問:「我們的陣地呢?」 大夯見他有些著急,連忙說:「恐怕早恢復了。」 老媽媽覺得他剛剛蘇醒,不宜說話過多,就向大夯使了個眼色;又連忙把昨天熬好的蘋果醬端過來喂他。郭祥竟然吃了不少。老媽媽給他擦了擦嘴,幾天來第一次松心地笑了。 從這天起,郭祥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見好。由於他同朝鮮老百姓接觸多,會的朝鮮話也多,就同老媽媽不斷地談敘家常,親昵得如同母子一般。從這些敘談裡粗略得知:老媽媽姓金,年輕時嫁給一個貧苦的農民,因為逃避地主的債務,遷居到這個名叫金穀裡的小村莊已經幾十年了。她生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女兒在12歲的時候被賣去當了童工,至今還在釜山的一個紡織廠裡。大兒子早年就參加了金日成將軍的朝鮮人民革命軍,在長白山一帶與日本軍隊作戰中犧牲了。二兒子結婚不久也走了他哥哥的道路,兩年前偷越過三八線,投奔北方,現在是人民軍的一位排長:家裡只剩下老兩口和一個兒媳。美國鬼子向南撤退時,要把她的兒媳拉走,老媽媽的丈夫抓起鐵鍁跟敵人拼命,兩個人都被打死在當院裡。老媽媽說到此處,指了指山坡上的兩座新墳。 像一般朝鮮的母親那樣,老媽媽又問起郭祥的家世。郭祥比劃著,粗略地說了。當說到自己的父親被地主開膛破肚時,老媽媽流著眼淚,深有感觸地說:「中國的,朝鮮的,一樣!」 老媽媽又問起郭祥的母親多大年紀。郭祥把兩隻手翻了五番,又伸出了兩個指頭。老媽媽說:「噢,比我還小一歲呢!」 「不過,頭髮也花白了。」郭祥說著,輕輕地撫摩了一下老媽媽的鬢髮。 「中國的媽媽好。」老媽媽不勝感歎地說,「她們的孩子在朝鮮大大的辛苦!」 郭祥不等她說完,就連忙接上說:「中國的阿媽妮,朝鮮的阿媽妮,漢嘎基(朝語:一樣)!中國的阿德兒,朝鮮的阿德兒,漢戛基!阿媽妮,你同我的媽媽漢戛基!」 老媽媽笑了。 說話間,已經過去了一周。但對喬大夯說,這日子卻過得令人難熬。這倒不是因為他在敵人窩裡擔驚受怕,而是擔心自己食量過大,怕老媽媽糧食少,以後難以度日。而且,他早就發現老媽媽不同他們一起吃飯。每到開飯,她不是說吃過了,就是藉口有事要等一等才吃。這喬大夯像實心的竹子那麼老實,但也還是有個心眼兒。這天中午,他吃過飯,就裝著睡了。老媽媽把通廚房的門,「噶噠」一聲關上。不一會兒,就聽見廚房間有碗筷響動的聲音。他悄悄地爬起來,在門縫裡偷看。這一看不要緊,喬大夯登時難過萬分,熱淚滾滾,抱著頭坐在那裡半天沒有言語。這時,正好郭祥醒著,連聲地叫:「大個兒!大個兒!你怎麼了?」 大夯一時說不出話,抽咽了好半晌才說出了一句:「阿媽妮在那兒吃野萊呢!」 郭祥心中也十分難受,用袖子擦擦眼說:「我們還是早點走吧!」 「這怎麼行?」尹大夯說,「你頭部、腿部的傷還這麼重,怎麼能通過敵人的封鎖線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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