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東方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楊雪把房東老大娘也攙扶著越過激流,送到樹上,接著就去背重傷患。那位李班長,這時卻頗為清醒,見楊雪要來背他,十分難過地說:「小楊呵!聽說我前半夜給你找了麻煩,弄得你沒有休息,這會兒又來背我!」

  楊雪笑著說:「這有什麼呀,李班長!你負了這麼重的傷,我能夠背你還覺著是光榮呢!」

  楊雪一面說,一面動手來背。這位班長是個山東大漢,身軀高大,為了不使他的腿拖在地上,楊雪將他的兩條腿緊緊抱在胸前。李班長連聲歎著氣,在背上說:「唉唉,小楊呵,我長了這麼大個子,你個女同志,怎麼背得起喲?」

  「你看,這不是背起來了嗎!」

  楊雪背著他,頑強地跨過激流。他在背上一直「唉唉」地歎著氣,直到把他送到樹上,他還難過地說:「小楊呵!叫我怎麼報答你呢?我原來有一塊表,也叫炮彈給炸壞了……」

  「這個好辦。」楊雪在樹下仰起臉笑著說,「李班長,等你傷好了,再到前方去,多牽幾串俘虜來不就行了!?」

  李班長含著淚笑著說:「這個,我辦得到!我辦得到!」

  這楊雪一向體力強健,像小牛犢子似地充滿了使不完的精力。在軍的小報上,曾被稱為「鐵打的姑娘」。過去背傷患,常常二十三十地背,並不覺得怎樣。可是畢竟前一時期勞累過度,不久以前又兩次輸血,所以背到第八個傷患時,就覺著渾身無力,兩腿發軟,竟兩次跌在水裡。傷患在背上看見她的頭上滿是泥水,難過地說:「小楊!看把你累成什麼樣兒了,快讓我下來走吧!」這話使她比受了最嚴厲的責備還要難過,終於以最大的毅力,跨過激流,把傷患送到樹上。

  等全部傷患、群眾都上了樹,水已經漫過了胸脯。徐芳又跑回去拿她的提琴。楊雪在樹下站著,一直等到她來,連聲說:「快快,小徐!我的老天爺!這是鬧著玩的嗎?」說著,就讓徐芳踩著自己的肩頭攀上去了。這時的楊雪已經沒有一絲力氣,攀著樹,好幾次都上不去。一個男護士從樹上跳下來,用力舉著她,才勉勉強強上去了。

  東方已經發白,放眼望去,四外一片汪洋。當那渾濁的黃流,漫過村莊,從戰士們的腳下洶湧滾過時,儘管快要舔著栗子樹的綠葉,但卻奈何不得那些堅強的人們。這時候,在栗子樹繁茂的枝葉間,傳出一陣陣悠揚的琴聲。它在這樣的清晨響起,顯得特別清亮而又激越,像一首戰歌似的,以不可戰勝的調子,越過水面,飄向遠方,飄向遠方。—這是徐芳應戰士們的請求,把那支《劉胡蘭》選曲又高高地奏起了……

  黃流滾滾,琴聲嫋嫋。徐芳今天琴拉得特別有感情,特別深沉動人。因為自她到醫院以來,她有許許多多感受。她曾在日記上寫道:「真是不到醫院,不知我軍士氣的深度;不到醫院,不知我軍醫護人員的偉大!」在徐芳心底沉積的感情,今天怎麼能不從她的手指上洩露出來呢!……

  【第二十章 金媽媽】

  這次洪水,據朝鮮老人說,是幾十年來所罕見的。幸虧時間不長就消退了。滿地都是爛泥漿,房屋倒塌了不少,自然又給朝鮮人民增加了很多困難。楊雪他們,除了護理傷患外,還幫助朝鮮人民蓋房壘屋,工作就更加繁忙了。

  關於郭祥失蹤的消息,儘管大家極力瞞著楊雪,但她還是零零碎碎地聽到了一些,使她陷入嚴重的不安和焦思苦念之中。這天,從朝鮮人軍轉來了一個傷患,正是三連的通訊員小牛。這意外的消息,使整個醫院為之轟動,大家紛紛去打聽郭祥的下落。楊雪不好馬上去,等人們散去,才悄悄來到小牛的病房。

  小牛的兩條腿都已摔斷,內臟也受了重傷。他的精神本來挺好,可是一見小楊,沒有說上兩句話,就哭了。

  楊雪撫慰地說:「你不是回來了嗎,小牛,還哭什麼呀?」

  「小楊,我對不住你!」他抽抽咽咽地說,「我沒有跟連長一塊兒同來……」

  楊雪立時熱淚滿眶,背過臉去擦了一擦,勉強壓制住自己的情感說:「你是怎麼回來的呢?」

  「跳崖以後,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醒的,一睜眼就滿天星了。」小牛說,「我動了一動,渾身的骨頭像酥了似的,疼得滿身是汗,我強忍著爬過去找同志們,摸摸他們,一個一個,都犧牲了……」

  「你找著你們連長了嗎?」楊雪著急地問。

  「沒有。」小牛搖搖頭說,「我在草棵裡爬過來爬過去找,就是沒有他。喬大個也沒見。我沒轍了,才往回爬。爬到小河邊,要擱平時,我一步就跳過去了,可這時候怎麼也過不去。幸虧遇到朝鮮人民軍的偵察員,才把我救了……」

  聽到這兒,楊雪又問:「小牛,跳崖是你先跳的,還是他先跳的?」

  「是他先跳的。」小牛說,「他跳的時候,我一把拉住他,本來想跟他說:咱倆一塊跳吧,如果我摔不死,還可以照顧你。他誤會了,當我要說什麼軟話,把我一推,就跳下去了。」

  「敵人到底來過沒有?」

  「我不知道。」

  「你就一點動靜也沒聽見?」

  「仿佛是兩聲槍響,把我驚醒了似的。其餘的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楊雪看實在問不出什麼,只好作罷。最後察看了小牛的傷勢,安慰小牛說:「小牛,你就好好養著吧。你年紀輕輕,我看你的腿是能養好的。」

  「你看我還能上前線麼?」小牛睜大著眼問。

  「能,能。我看沒有問題。」

  同小牛的談話,沒有帶來一絲寬慰,反而更引起她對郭祥的渴念。在郭祥離開醫院的這一段時日裡,她常常覺得對不起郭祥。這不僅因為郭祥對她始終如一的愛情,長期沒有被她察覺;而且她深深感到,在紛紜的生活之流中沒有辨出一片真金;再加上過去自己虛拋的感情,更使人多麼地愧悔呵!楊雪的這種心情老像一團亂絲似地在心頭繚繞不去,總想有朝一日能對郭祥痛痛快快地傾訴一番。可是郭祥如今卻生死不明,他此刻究竟在哪裡呢?有誰能告訴她一個可靠的資訊呢?……

  親愛的讀者,要交代我們主人公這一時期的經歷和下落,恐怕還要費較大一段文字。

  前文已經敘明,那天玉女峰的跳崖,喬大夯是最後一個。這個身軀高大的機槍射手,如果要落在平地上,恐怕就沒有生還的希望了;但他沒有落在平地,而是被峭壁上的一棵小樹架住。那時幽谷中暮色漸濃,晚煙騰起,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就抱住小樹定了定神。看看下邊還有一兩丈高。聽見敵人佔領陣地後,胡亂吃喝了一陣,向下打了一通槍,並沒有下來搜尋,才放心。等到天黑,他就抓住壁上的葛藤,攀緣下來。他心裡惦記著那些跳崖的同志,就輕輕地爬到他們身邊,一個一個地察看,見他們都犧牲了。小牛的兩條腿已經摔斷,叫了好幾聲,也沒有回應。最後,他在一片灌木叢上,發現了郭祥。郭祥已經昏迷不醒,摸摸胸口,還有些熱氣,心臟也似乎在微弱地跳動。大夯喜出望外,就緊緊貼著他的臉,附在他的耳邊,輕輕地叫:「連長!連長!」只聽郭祥哼了一聲,再叫又沒回應了。大夯就把他帶木殼的駁殼槍輕輕取下,佩在自己身上。然後,就把郭祥背起來,一隻手在後面托著郭祥,一隻手提著他那支帶刺刀的步槍,下了山坡。

  下到谷底,向北走出不遠,忽然聽到前面有哢哢的皮鞋聲和「哈羅、哈羅」的呼喚聲。大夯知道是敵人,就警覺地隱伏下來。摸著,對面響起了噠噠的卡賓槍聲,像飛蝗一般的子彈,從頭頂上吱吱地穿過。大夯看到敵人發現了自己,惟恐再傷著連長,就緊緊背著郭祥繞道向西走去。

  大約走出30米遠,敵人又大著膽子追了過來。大夯回頭一望,有三個傢伙,已經離得只有幾步遠近,看樣子想要抓他活的。他一看脫身不得,只好把連長輕輕放下,端起槍,大喝了一聲,向著最近的一個敵人猛力刺去。這個敵人猝不及防,當即「噗嗤」一聲被刺進肚子裡去,隨著驚慌的慘叫,倒在地上。那兩個回頭要跑,也被大夯趕上去,捅了個透心涼,其餘的敵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不敢再追。大夯也生怕敵人追趕,連忙背起郭祥,甩開大步急火火地向西猛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