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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他說著把他的破青緞子坎肩掀起來,讓那婆娘看,又一連長歎了兩聲:「等!等!誰都讓我等!我不是不願等,我是不能等,我是法等呵!他們躲到臺灣怪美,說大話也不費勁,說小話也不省勁,話專挑好聽的說;可我是天天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只要一個不經心,多說一句話,就會立刻挨一頓臭駡:『這個老地主,又不老實哩!』說不定馬上會飛來殺身之禍。我出一回村,也得向那些毬幹部請假;我串一趟親,也得向那些毬幹部報告;我說一句話,還叫我坦白坦白我的思想活動。我,我,一年到頭,一天到晚,我是在爬刀山哪!只要稍微松鬆手,就會掉下來,落個粉身碎骨!我,我,他們還一個勁兒地叫我等著。等他們反攻回來,別說人,連咱們的骨頭早就朽了。」

  那婆娘蔫不唧地沉著個木瓜臉靠在那裡,不言聲了。

  謝清齋神情激憤地站起來,把他那瘦小的軀體移動了幾步,教訓道:「哼,你這個婦道,我的話你還不愛聽哩。」他用一個手指頭指著自己的腦瓜兒,「你懂不懂,我這個地方兒比你明白!你光想害了你閨女,你就不撮摸撮摸我這裡面的意思。跟別人說話是一點就透,要給你說話,就非露個底朝天不結。讓我告訴你:這大能人只要上了手,頭一步,就可以把那臭老婆子除了;只要把臭老婆子趕下臺,緊接著第二步,咱就可以改變成分;成分一改,把咱這地主帽兒一摘,接著第三步,咱那俊色就可以入團入黨,入了團入了党,第四步不就可以當幹部麼?只要當上了幹部,就是老大他們不打回來,不又是咱們的天下了麼!你別慌,到了那時候,咱就可以打著共產黨的旗號辦事了。凡是鬥爭過咱們的窮小子,你看我一個一個地收拾!我給他們戴上反黨分子的帽子。叫他們死了也沒個地方喊冤去!你就等著瞧吧!」

  說到這裡,緊緊地閉起了他那小兜兜嘴,嘴角下垂,眼裡又射出一股凶光。

  那婆娘的肉眼皮這次略微抬得高了點兒,帶著驚訝贊服的神情瞅了瞅他。沉了一會兒才說:「那,那……勾人的事兒也不容易。」

  謝清齋剛坐回到躺椅裡,一聽這話,往後一仰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不容易!哈哈……」他邊笑邊說,「叫我看,你要勾他,這一百個男的,有九十九個半擱不住勁兒。」

  好半晌,他才停住笑聲。

  「給你實說吧。我這主意也不是平白無故的。」他又笑了一笑,「有好幾回,我瞧見大能人一個勁兒地瞅咱們俊色,跟他娘的看見鮮魚的饞貓似的,再說,他跟他老婆關係也不強。這事兒我早就研究了好多天了。」

  「你他娘的也不是個正經東西!」

  那婆娘罵了他一句,兩個人都哈哈地笑起來了。

  在笑聲中,突然聽得窗櫺上有人「砰砰」地敲了兩聲,兩個人嚇得面如土色。謝清齋在躺椅裡索索地顫抖起來。

  只聽外面說:「好哇!你倆好狠心哪!」

  接著風門吱啞一聲,進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這姑娘雖然長得不算十分出色,但身材苗條,衣服格外合體,尤其兩條細長的辮子,結著粉紅色的絲帶,給她增添了不少的豔麗。她把提著的書包往炕上一摜,就咕嘟著嘴坐在那裡。

  「我的老天爺!你差點兒沒把我嚇死!」謝清齋長長地籲了口氣,走上幾步,笑著說,「俊色!剛才的話,你聽見啦?」

  俊邑把臉一扭:「反正讓我嫁個窮鬼不行!」

  「窮鬼?哈哈,現在只有窮鬼才是好成分哩!」謝清齋挖苦地一笑,「何況,人家早就是鳳凰堡的首戶了,現在比你還窮?」

  俊邑又把臉往那邊一扭:「人家有媳婦你不知道?」

  「有媳婦沒媳婦有啥關係!」謝清齋哈哈一笑,「我要是個女的,笑上三笑,要不叫他跟那個黃臉婆打離婚,就算我姓謝的沒有本事!」

  俊邑把辮子一甩站起身來:「不管怎麼說,反正你沒有為我著想。我爹死得早,我們娘兒倆跟著你,沒想到你這麼逼我。叔,你要再這麼逼我,我就離開這個家!我死我活,你就別管了。」

  俊色說著就往外走,謝清齋岔開步把她攔住,厲聲說:「好哇,你還給我顏色看哩!人家天天罵你是地主崽子你也不惱,罵你是財主羔子你也不應,動不動查你的成分,查你的思想你也不惱,當叔的說你一句,你就惱了。你說我沒有為你著想,你昧良心哩。我過去買房買地,人家說是搞剝削哩,就說是剝削吧,不是為了你們是為了誰?這會兒我一天到晚思前想後,勞心勞神,人家又說是反攻倒算哩,就說是反攻倒算吧,不是為了你們是為了准?現在眼看黃土已經埋到我的脖子這兒了,我已經聞到土腥氣了,就是受罪還能再受幾天?我不是全為了你們嗎,倒紅口白牙地說沒有為你著想!可是看看你,你平常說要為你爹報仇,叫你去幹一件小事,你就不願去了。你爹天天夜裡給我托夢,說『兄弟呀!兄弟呀!我的仇你們啥時候才給我報哩!』我一醒就是一枕頭眼淚。我還當孩子們有出息哩,不承想你早就把你爹的仇忘了……」

  說到這裡,謝清齋用雙手捂著他那個皺折重重的瘦臉,歪到躺椅上,張著老婆嘴嗚嗚地哭起來。又邊哭邊說:「你們娘倆有本事,你們享你們的福吧,反正我是活不長了……」

  那婆娘也淚涔涔地走上前來勸解說:「他叔,孩子年輕不懂事,有話你只管說,你哭啥哩!」

  「我說?我可說得了哇!」他邊哭邊說,「按你們說,俊色不是親的,我才往火坑裡推她。家驥那孩子可是我親生親養的吧,我不是把他派到朝鮮去了嗎!在共產黨窩裡幹勾當兒,又是火線,比這不危險嗎?你們說話可不要屈心!」

  俊色傻呆呆地坐在炕上,沉了半晌才為難地說:「我也沒說一定不去,可這樣的事兒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哪!」

  謝清齋聽得俊色的話有了活氣兒,連忙止住哭聲,擦擦眼說:「這才是孝女哩!只要你樂意,那辦法好說,你同你娘商量商量就知道了。」

  這時候,在謝清齋像核桃皮一樣的皺臉上,又恢復了剛才得意的笑容。

  俊色的神情平靜了許多,走到她叔身邊悄聲地問:「我哥到了朝鮮有消息嗎?」

  「沒有,沒有,」謝清齋神秘而又得意地說,「不過,他是很會抓機會的。」

  【第十章 臨津江畔】

  4月,臨津江北,大軍雲集。

  這是又一次新的大戰役——第五次戰役的前夕。也是志願軍戰士們在朝鮮度過的第一個戰鬥的春天。東風吹來。一陣暖似一陣,那一樹樹的杏花、桃花、蘋果花、梨花,在朝鮮人的茅屋前、古井旁,以至被炸毀的斷牆邊,依然開得很好。那漫山遍野的金達萊,就更不用說了。戰士們的情緒,也正像這些耀眼的花朵一樣,在「一夜催開花千樹」的東風裡,顯得鬧嚷嚷的。

  至於說我們的主人公郭祥,恐怕還得加上一個「更」字。他在後方醫院裡經過了那麼長難捱的日月,現在既然鳥兒出籠,魚兒入海,還不好好地「幹一場」嗎!再加上後續兵團源源到來,確實令人興奮鼓舞。當他隨著部隊向前開進的時候,一路上看到有多少部隊呀!真是前不見頭,後不見尾,人歡馬叫,整個的公路就像洶湧的江流一般。這些新來的小夥子,個個生龍活虎,雖然背著很重的東西,仍然昂首闊步,恨不得一步跨上戰場。郭祥心裡暗暗讚美,一路上不斷地同他們打著招呼:「同志們,哪一部分的呀?」對方也笑嘻嘻地回答:「勝利部的!」再不就是:「黃河部的!……『長江部的!……『珠江部的!」郭樣心裡說:「好,你保守秘密吧,我也不問了,反證你是從鴨綠江那邊來的,不久咱們戰場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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