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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站在窗外的來鳳也幾乎笑出聲來。心裡說:「不誇你就不誇吧,誰指著你表揚呀!我比起人家前方的人還差得遠呢,我連人家一個小指頭兒還趕不上呢!只要你們父兒倆兩頭喜歡,也就是我的福分了。」

  她捂著嘴兒,因怕笑出聲來,一扭身子又己跑到外面去了。

  【第九章 密計】

  鳳凰堡的建社工作受到重重阻撓,楊大媽不得不到縣裡求援。縣裡派農業科長來親自監督這一工作。春忙過後,開了一個支部委員會,在會上農業科長狠狠批評了李能一頓。李能善於看風轉舵,只好乖乖答應帶頭入社,而心裡對楊大媽卻是說不出的痛恨。回到家裡,他變得像餓狼一樣瘋狂,屋裡竄到院裡,院裡竄到屋裡,一連摔了好幾個紅花細瓷碗,踢死了兩隻小雞,還跑到槽上挨個兒地摸著他那兩匹騾子一頭騾駒,失聲痛哭。一邊不住地罵:「你個臭老婆子!我算毀到你手裡了!」

  地主謝清齋自從去年反攻倒算,造謠破壞,被大媽和小契送到縣裡,一連管押了好幾個月,最近才放回來。表面上似乎老實了一些。並且從金絲的院子裡搬了出去,住到村南三間普通的農舍裡。可是這天,他忽然顯得十分興奮,邁著他的兩隻小短腿兒跑回家裡,把他那穿著破緞子坎肩的瘦小的身子往躺椅上一仰,就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啥哩?」謝家婆娘拐著兩隻小腳過來問他。

  「有辦法了!有辦法了!」他摸了摸他的小兜兜嘴兒,仍然笑個不住。

  謝家婆娘把大木瓜臉一扭,把她那一年到頭老是耷拉著的肉眼皮微微一抬:「這是啥年月!你還有心花笑哩。」

  「你沏壺荼去,我慢慢說。」謝清齋擺擺手,「用我那把小瓷壺兒!」

  那婆娘雖然窮了,但服飾穿戴仍然和一般農民不同。她那已經禿了的頭頂,並沒有妨礙她把剩下的頭髮梳得溜光,還挽著一個鄉下很少見的香蕉纂兒,禿頂的地方,抹了些鍋底煙子,所以乍一看,仍然是烏油油的。她扭達到小櫃那裡,取出一把異常精緻的小白瓷壺兒,有小酒壺兒那麼大,續了點水端過來,謝清齋端詳了那上面的山水和「富貴於我如浮雲」的詩句,悠悠然呷了一口。

  「你沒給我續點茶葉?」他抬起頭問。

  「早就剩一點碎末末了,你還當是從前哩!」

  「真他娘的!現在是一睜眼要什麼沒什麼!」他恨恨地歎了口氣,「要擱從前,我是要龍井有龍井,要雨前有雨前,連龍團珠、碧螺春我都喝得不愛喝了。」

  那婆娘把肉眼皮一耷拉,不贊成地說:「就是有好茶葉,清腸寡肚的,你有啥香東西可消化的?……提起這個,我,我恨不得把他們一個個攘死!」

  「好好,不說這。」謝清齋呷了幾口茶,把小瓷壺兒往桌上一放,「我對你說,現在可是有辦法了。」

  「辦法兒,辦法兒,一天價說,也沒見你那辦法兒在哪兒!」那婆娘冷笑了一聲,一雙小腳前站站,後退退,「年上剛拿回咱們一個簸箕,一個小紅櫃兒,就讓人家卡住脖子坐了幾個月官店!差點兒沒把腦袋給賠進去。」

  因為她那雙小腳兒老是站不穩,就乾脆回到炕上盤著腿兒坐著去了。

  「那事兒我是辦得太性急了一點兒。」謝清齋笑了一笑,「那時候,我看美國人過來,也就是三兩個月的事兒,也就沒有穩住定盤星兒。沒承想他們硬叫頂回去了。這就叫忙中有錯兒。依我看,辦法得改。現在我給你說,好機會可是到了。」

  「什麼機會?」

  「過機會可是千載難逢:他們窩裡反了。」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誰們?」

  「還有誰?大能人和臭老婆子唄!他們為成社鬧翻天了。大能人說:『有她就沒有我,有我就沒有她!』 」

  謝家婆娘的大木瓜臉出現了一絲笑意,把下垂的眼皮翻了翻,可並沒有翻起多少:「這是聽誰說的?」

  「你問這幹嗎?」謝清齋瞪了女人一眼。

  婆娘又轉過話頭:「你倒是想咋辦哩?」

  「咋辦?」謝清齋在躺椅上忽地坐直身子,小眼裡迸出惡毒的凶光,「我看,得首先把臭老婆子除了!」

  「那李能也不是個好東西!」婆娘咬著牙說,「土改時候,他也鬥得咱們不輕!」

  「對,對,」謝清齋一連點著他的小腦殼說,「可是,那壞根兒還是在臭老婆子那裡。這共產黨跟共產黨也不一樣,有人吃硬,有人吃軟,這死東西軟硬不吃,是個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的死共產黨!我覺著在別人手裡,還多少有點活泛氣兒;她那兩個眼盯著你,叫你渾身發毛,氣都喘不過來。你想想這些年,咱們哪一天不吃她的虧,背她的興!」他把聲音又壓低了一點兒,「咱想法兒把大能人拉過來,就能借他的手把臭老婆子除了。」

  那婆娘把嘴一撇:「你說得容易!」

  「依我看,也不甚難。」他摸著幾根稀零零的黃鬍子輕蔑地一笑,「這大能人你別看他咋呼得凶,他這種黨員兒不過是紅蘿蔔——紅皮白心兒。你瞧他這幾年鬧了個小家業,一聽成社就慌了神了。還摟著他的騾子哭哩,說他那『階級兄弟』要吃他的『肉疙瘩戶』!哼,咱們謝家以前是什麼家業,土改那時候我也沒像他這麼慌過。叫我說,這是活該!土改那時候,你光顧的分東西哩,你鬥得那麼起勁兒,你就沒想想我這個『肉疙瘩戶』!這回也該你嘗嘗這個滋味兒了。」他仰在躺椅上,哈哈笑了一陣,又坐起身子說:「這共產黨就是怪。吃了飯沒事兒,他就撮摸鬥爭。不鬥這個,就鬥那個,看誰的生活冒了點尖兒,就慌著把你掐掉。反正他是要弄得沒窮沒富才行。那世界上,有君就得有臣;有上就得有下;有人騎馬,就得有人喂馬;有人坐轎,就得有人抬轎。要光是騎馬坐轎的,那誰喂馬抬轎哩?沒窮沒富還成個啥世界?……好,我正愁著沒法兒,這一下他們窩裡反了。這才是東風自與孔明便咧!」

  「你倒是想起了啥法兒?」婆娘微微抬起眼皮。

  「這法兒是一試就靈。」謝清齋奸笑了一下,「他大能人再能,我叫他往西他就不能朝東。就看這法兒你肯不肯用了。」

  「我?」婆娘吃了一驚,「我有啥本事?」

  「咳咳!」他又是一笑,「你們女人的本事可大得很嘞。」

  「你,你……」那婆娘抬起眼皮罵道,「我這麼大年紀了,你還叫我去勾人哪?」

  謝清齋哈哈大笑,連忙說:「把你丟到十字街兒也沒人要!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說的是,是,是咱那閨女俊邑。」

  那婆娘一聽急了,跳下炕,指著謝清齋罵道:「你這個老不死的,你說什麼?她是我的親閨女,也是你的親侄女,她個黃花幼女,你就叫她去幹這事!你倒是安的什麼心哪!嗯?」

  「你。你聽我說……」

  「去你的!」女人不許他還口,「自你哥死了,你跟我不清不白的,閒話就有幾大簍了,你,你還要……?」女人說著,嗚嗚地哭起來了。

  「噯噯,你聲音小一點兒嘛!」謝清齋長長地歎了口氣,往躺椅上一仰,「人說,這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真一點兒不假。」

  「你見識長!」女人倚著炕沿,一面垂淚,一面反駁道,「反正你把我閨女送給個窮小子我就不幹。我這閨女就不說是龍生鳳養,也不是那般小家子女。找不見合適的,我就叫她等著。等我們家老大他們打回來再尋人也行。」

  謝清齋歎了口氣說:「你哭了半天,還不知道誰死了呢!我不是要她結婚,我是要她去……」

  「要她去勾人,是不?」

  「真是!幹嗎要說得這麼難聽!」謝清齋把頭一歪,「《王司徒巧施連環計》你聽說過沒有?《昭君和番》你聽說過沒有?沒有,是吧!婦道人家什麼也不懂。這都是上了書的,是古已有之!我就不懂這有什麼不好。閨女還是你的閨女,又少不了一塊兒!」

  女人更有氣了,把眼一瞪:「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叫俊邑等著,一直等到我們家老大打回來。」

  謝清齋也有些急,但還是耐著性子,賠著笑說:「你他娘的,真是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你那腦子就不會拐一點彎兒。等!等!可你倒等得著哇!老蔣天天喊:『反攻大陸!反攻大陸!』喊得倒響,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我也看透了,美國要不出兵,不起世界大戰,怎麼也是小行。可美國人又沒出息,手裡又是飛機,又是大炮,又是原子彈,你眼巴巴地等著他,倒讓人家三戳兩打地就推回去了。弄得我白白地坐了幾個月官店!你,你瞧我這身上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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