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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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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把人家的覺悟性給估計低啦!」齊堆滿帶自我檢討的口氣說,「開頭兒,我只看她模樣兒強,設想到人家的心眼兒更強。我承認這方面又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她追問我還有什麼顧慮,我這第二個顧慮,張了張嘴兒怎麼也說不出口。最後還是人家說:『你是不是對我有點兒不放心哪?』我就笑著點了點頭兒,說:『也不能說不放心,不過,你這條件兒高,我這條件兒低,我總覺著不那麼般配。』人家一聽,長歎了一幾氣,說:『咳!你這個人哪!我原先怎麼答應的你:我一不是圖你的房,二不是圖你的地,我就是圖你那為國為民的一片心!』她還說:『要不是共產黨、毛主席領導得好,要不是你們解放軍南征北戰,我這個窮丫頭哪會有今天!我不能親自上前線一槍一刀兒地拼,自己就夠難過的了,我還能變心嗎?……』說著她就哭啦。幾句話勝過開山炮,震得我那心晃晃動,我那不值錢的淚珠子,就嗚嚕一下子不分個兒地掉了下來……」 「不簡單!這姑娘不簡單!」郭祥一連聲地讚歎著。 齊堆停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有些話你聽了就忘,有些話能叫你記一輩子。來鳳同志這幾句話,就像是拿刀刻在我這心上似的,什麼時候一想起來,就格外叫人長勁。過了不幾天,我就戴著大紅花騎著大騾子走了,她就在人群裡舞著紅綢子扭著秧歌送我。我這心輕鬆得不行,一個勁兒地想:快!早一天趕到前線去!見了美圍鬼兒,我要像砍瓜切萊似地幹它一場。」 說到這裡,他望瞭望戰士們,看是不是在注意他;然後往郭祥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說:「嘎子。我跟你說,我不來是不來,一來就是有決心的……現在,你是我的領導了,可不能忘咱們原來的關係。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什麼意思?」郭祥笑哈哈地問。 「你看你看,你這個人!」齊堆說,「這話就夠明白了嘛!」 「你是不是說,以後有什麼重要任務,叫我多想著你一點兒?」 「看,這話多醜氣!」齊堆把兩隻手一攤,「你心裡有數就行嘍,幹嗎非把話說到這個家業!」 齊堆神情愉快,把煙頭一扔,站起來說:「咱們晚上再聊,我先照顧他們演習去!」 「你不是找我有重要的話麼?」 「剛才不是說啦,」齊堆用兩個手指頭一攤,笑著說,「最重要的,也就是那麼一點兒!」 郭祥笑了笑,又問:「你給我捎的信呢?」 「是這麼回事兒。」齊堆又坐下來說,「你媽叫我給你捎個信,說她身子骨挺好,叫你不要結記她。」 「我媽的身體是挺好嗎,齊堆?」 「是很好,臨來還跟我說了老半天話呢!」 「她的眼不大好使,」郭祥抱愧地說,「臨走,我說給她買副老花鏡也沒有買。」 「楊大媽也叫找給你捎個口信,」齊堆說,「她正在家帶頭兒組織農業合作社哩。」 「什麼,合作社?」 「對,就是咱們過去常說的集體農莊。」齊堆解釋道,「自從你們走了以後,大媽可是苦惱了一個時期。她說,孩子們都到前線打仗去了,我這把老骨頭可該幹點兒什麼。以後縣委指示她:試辦合作社。這可投了她的心思,她就撲著這個目標兒,不顧命地幹起來啦。這可是平地起凸堆,要從沒有腳印兒的地方踏出一條路來。」 「你看,有們沒有?」郭祥興奮地問。 「難哪!」齊堆歎了口氣,「咱村兒的情況,你知道。這事兒一提出來,就有好幾個村幹部抵抗。尤其是李能那小子。把大媽的頭髮都快愁白了。依我看,她這工作比打美國鬼兒還困難哩!」 一提起鳳凰堡的情況,郭樣頓時神色嚴肅,夾雜著一些愁容。停了半響才說:「臨來大媽說什麼啦?」 「她怕你分心,叫我不要說這些困難。」齊堆說,「她叫我告訴你:不管怎麼樣,她要和群眾一道把社辦成。絕對不能叫村裡的貧農、軍屬、烈屬沒有飯吃。她還說:孩子們在前線打仗流血,我就在後方辦社會主義。我不能等孩子們回來,空著兩隻手兒去見他們!」 齊堆鑽進坦克同他的戰士們演習去了。郭祥一邊看著戰士們向坦克匍匐前進,眼前卻不斷浮現著楊大媽堅毅的身影。仿佛看見她穿著破舊的藍布褂兒,披著滿身風塵。正精神抖擻地行走在故鄉的風沙裡…… 【第六章 家鄉早春】 當朝鮮的山巔還留著積雪的時候,家鄉的平原上,已經透露了早春的資訊。 平原上,春天風大。往往黃沙漫天,有時候把窗戶紙都刮得成了暗紅色。村頭上剛剛吐芽的柳樹,院牆外結著密密紅蓇葖的杏花,還有剛剛返青的麥田,全籠裡在黃黃的風色裡。 提起春天,人們會立時想起暖暖的風,細細的雨,紅紅的花,綠綠的草,平靜無波的春水與和煦的太陽。多少年來,人們把春天比作軟綿綿、懶洋洋的女神,仿佛她剛剛午睡醒來,帶著一臉溫柔靦腆的微笑。其實,生長在中國北方的人們,很難有這種體會。他們覺得,春天,倒更像是個遠途跋涉的風塵僕僕的戰士。不錯,她有著女性的溫柔,但是她卻更具有著戰士的靈魂。 春天,究竟是什麼時候來的?這很難講。可以肯定,並不是柳綠花紅的時候,而是比人們的感覺更早。在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嚴冬,她已經在衰草的下面和枯枝的裡層孕育著強大的生命;她已經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磨好了輝煌的長劍,束好了綠色的戰袍。當人們遠遠望見河岸的柳叢現出一片若有若無的淡淡的綠煙的時候,她已經不知經過多少次搏戰了。至於芳草遍地,繁花似錦,不過是她獻給人間的戰果,卻不是她開始來臨的時日。 奪取陣地,要經過勇猛的衝擊;鞏固陣地,更要作頑強不息的戰鬥。尤其早春天氣,這是春天的暖流同寒冬的餘威相互搏戰最激烈的季節。囡為嚴冬的余戚並不願退出陣地,而春天卻一心要佔領人間。這時候,欲暖乍寒,忽晴忽雨,正說明它們的鏖戰互有得失,勝負難分。在早春的夜晚,你聽那徹夜不停的風聲吧,一時高,一時低,一時傳出千軍萬馬的呼喊,一時傳出鼓角的激嗚,這就是對壘的雙方進行著你死我活的反復的搏戰。 大風刮了整整一夜。大媽一宿沒大合眼。成社的事一直壓在她的心頭。自從她同小契「取經」回來,就同本村幾戶貧農和烈屬進行了商量,平素比較知近的幾家都很贊成。她的心氣兒很高。可是同李能一說,他卻很不熱情。他推脫說:要等支部書記王老好回來,再開支委會討論。等王老好回來,他又不肯照面。直到昨天晚上,在家裡擠著他,才哼哼吱吱地答應今天參加開會。現在連開一個支委會都這麼困難,大媽怎麼會不難過!加上夜裡風大,窗戶紙一直呼噠呼噠地響,弄得一夜也沒睡成。 早晨起來,大媽一看,窗紙已被風吹破,窗臺上,炕上,破舊的被窩上,細白的沙土落了厚厚一層。外屋從門縫裡灌進來的沙土更多,整整打掃了大半簸箕。院子裡被風吹落的幹樹枝子,亂紛紛地落了一地。 大伯一起,就披著破大襖挎起糞筐,到外面拾糞去了。大媽把大亂也轟起來,讓他到外面撿千棒去。 破舊的風箱呼噠呼噠地響著。大媽一面燒火做飯,一面想著心事。她想。預定今天召開的支委會,無論如何要把它開成。儘管大能人答應得很好,大媽還是很不放心。她匆匆把菜粥做好,也顧不上吃,就到李能家裡去了。 大媽每次跨進李能的大黑梢門,都引起一陣不快。因為她發覺,自從李能改建了他那鑲著大玻璃窗的房子之後,並不喜歡人們進去。他們一見人來,就匆匆忙忙地迎上來,表面往屋裡讓,其實是攔住你的去路。好像你的窮氣會撲了他似的。因此,大媽一進梢門,就停住腳步。果然,明晃晃的玻璃窗後面人影一閃,李能的媳婦早三腳兩步搶出來了。 「嬸子,你屋子裡歇著吧。」她正正地截住大媽的去路,又說,「你侄子剛走!」 「剛走?」大媽急問,「到哪兒去啦?」 「到飛龍鎮集上去啦。」 「不是說好了要開會嗎?」 「他說,叫你們先開著。他有急事兒。」 大媽心裡十分有氣,當著他媳婦的面又不好發作。 「嬸子,你不到屋裡歇一會兒?!」李能的媳婦虛假地讓了一讓,就回到那個有大玻璃窗的房裡去了。 大媽愣了愣,只好走出那個大黑梢門。 「不開不行!」她忿忿地想,「你就是條泥鰍,我也得把你抓住!」 她決定,立刻到飛龍鎮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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