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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傍明時停息下來的黃風,現在又刮起來了。鳳凰堡離飛龍鎮雖只有十五裡路,中間都是河灘,大風一起,黃沙滾滾,好像遮起一道黃色的帳幕,連幾裡以外的村莊都看不見。大媽的腿腳一向很好,連年輕人都跟不上她,這是她在遊擊戰爭年代,經常隨著部隊行軍轉移練出來的。但是,今天一陣陣撲面的風沙,打得她睜不開眼,她不得不走走停停,有時還得背著臉倒著邁步。足足走了兩個小時,才聽見飛龍鎮嘈雜的市聲。

  這飛龍鎮有兩千多戶,光街道就有二三裡長,是方圓幾十裡有名的大鎮;今天又逢大集,人特別眾多,大媽一時哪裡找得見他。她在人叢裡擠擁著,串街過巷,直到傍午時分,還沒有找到李能。大媽究竟上了幾歲年紀,早上又沒吃飯,覺得又累又餓,有點心慌。想買點東西充饑,身上又沒有帶錢。只好找到一個有井的去處,扶著人家的桶鏨兒喝了一肚涼水,坐下歇了歇,才覺得心裡安定了些。

  大媽心中氣惱,正想回返,這時遇見鳳凰堡一夥鄉親,說李能在牲口市買牲口哩,就立時站起身,向村北走。

  大媽走了不遠,望見李能牽著匹明光鋥亮的大黑騾子笑嘻嘻地迎面走來。他一走一晃,十分洋洋自得,連腳步都有些輕飄飄的。

  「我的嬸子,你怎麼也趕集來啦?」他愉快地打著招呼。

  大媽心裡十分不滿,反問了一句:「你說我為什麼來啦?」

  「唉唉,我的嬸子,你就多包涵著點兒!」他嘻嘻地笑著,又回過頭去瞅了大黑騾子一眼,「我是實實在在來不及啦。我早就聽說龐各莊這匹騾子要出手,要是晚到一步,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有這個店兒啦!」

  說著,他把大黑騾子往大媽身邊牽了牽,拍了拍它那肥墩墩圓滾滾的屁股蛋子,滿臉是笑地說:「你瞧瞧這身架!這膘!渾身連根雜毛都沒有,簡直像黑緞子似的!你說咱全鳳凰堡有沒有這樣一匹騾子? 一依我看,比當年謝家拉轎車兒的那一匹還顯著威勢。你估估看,得值多少?」

  大媽斜了一眼,沒有答言。

  「你估不准吧,」他笑了一笑,用手指比了個「八」字,「就這個數兒!我給他750萬(當時一萬元,相當於幣制改革後一元),那小子非要900萬不行。直嚷嚷了這麼半天。說心裡話,950萬也值。要是一塊兒套上我那匹大青騾子、小黃騾子,拉一千多斤貨,簡直就像鬧著玩似的。用不了幾趟就掙回來了……呃,你再看看這口!」

  他一邊說,一邊去掰大騾子的嘴,大騾子高高地仰著脖子抵抗著,回避著。

  「娘的,你還不老實哩!」他罵了一句,終於使勁拉住嚼子。用強而有力的手把牲口嘴掰開,指著說,「你看,一點不錯,還剛剛五歲口哪!用上個十年八年不成問題。你,你再看……」

  「李能!」大媽截住他的話頭,忍住氣說,「咱計畫那會,你倒是開不開?」

  「開呀!開呀!」李能一連聲說,「我再買根鞭梢兒,咱們馬上就回。」

  大媽只好忍著氣跟著他。跑了好幾個小攤兒,試驗了好半天,才買了一根鞭梢兒,這時已經晌午錯了。

  大媽催李能快回,李能仰起臉看看太陽,眼珠兒骨碌骨碌轉了幾轉,笑著說:「嬸子,你是不是先走一步,我保證隨後趕到。」

  「你還要幹什麼?」

  「我跟你實說,你出來得晚,我出來得早,我一早起吃了兩張小餅兒就起身啦。我這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我先隨便點補點補去,隨後就到。」

  大媽怕他再耍什麼花招兒,就說:「你吃去吧,我等著你。」

  兩人來到飯鋪門前,李能在一棵樹上拴好騾子。李能虛假地笑笑,用一種既不失禮貌,而又決不是邀請的口吻讓了一讓:「嬸子,你不進去吃上一點兒!?」

  說完這話,不等大媽回言,就走進去了。

  大媽帶著滿頭滿臉的黃塵,饑腸轆轆地坐在店鋪門外的石階上。裡面是鍋勺的乒乓亂響,和一片嘈雜的說笑。她從眼角裡掃見,李能滿面紅光高踞在座位上,守著一大盤肉,一錫壺酒,正在細斟慢酌。不慌不忙地吃著,一面津津有味地同一夥熟人談著他今天再也離不開的關於大黑騾子的話題。大媽不由一陣難過,低下頭去。她想起,土改以前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有人來告知說,村裡有一個貧農餓倒在炕上不能動彈。那是誰?那就是在店鋪裡守著酒肉細嚼慢嚥的李能。當時大媽立時取下餑餑籃子,兜了一兜紅高粱面的餑餑,冒著鵝毛大雪,連夜推開他被大雪封著的屋門,把餑餑遞到了他的手裡,感動得他流下了一大把眼淚,「嬸子,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你。」這就是他當時說的。土改時,他在村裡當民兵,在大媽家裡吃喝也從來不分彼此。而到了今天,他連虛假的謙讓都不敢多說上一句。大媽忽然意識到,她和許多貧農同李能之間的距離,已經像隔著深遠難測的雲霧似地變得下十分遙遠了。

  「再來一壺吧,李村長,」一個聲音說, 「人逢喜事精神爽呵!」

  「不不,你們知道我的酒量。」李能說,「再來上半壺就可以了。」

  大媽孤零零地坐在門臺上,足足等了一個多鐘頭,李能才酒足飯飽、腳步蹣跚地走出來。已經過午多時。他一面從樹上解下騾子,一面打著飽嗝說:「嬸子,勞你久候啦!」

  大媽沒有說話。她本來是一個性如烈火的女性,要擱平時她早就發作起來。但她一想,這很可能是李能的詭計,故意激起她的憤怒,把事情鬧崩,以便使會議不能舉行。想到這裡,她用最大的克制力忍了下來。

  兩個人沿著河灘的大路,在黃色的風沙裡向回走著。李能看來喝過了量,腳步歪歪斜斜,有些不穩。

  「還是走快點吧!」大媽催促著說。

  「我看你也忒著急了。」李能還擊了一句。

  老實說,李能心裡也有點兒不大高興。今天能買到這麼出色的大黑騾子,在他看來,這不僅是自己歷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應該是轟動全鳳凰堡的大喜事。今天在飯鋪裡,連那些夥計,連那些外村人都對他這匹騾子讚不絕口,而大媽,這個平素關係不錯的人,卻自始至終不贊一辭。哼,誰知道她心裡是怎樣想的?如果不是眼熱那才怪哩!想到這兒,他又想起一連串類似的事情,例如他置買第一匹騾子的時候,他置辦大車的時候,他去拉山貨回來的時候,他安裝大玻璃窗的時候,他去天津、北京、保定買賣貨物的時候,他添置土地的時候,他把用不完的錢借給別人的時候,都沒有看見她表示出什麼熱情。甚至從大城市買一兩件稀罕的物件回來,她都看著不很順眼。而且不僅僅是她,連至近的鄉親都是這樣。顯見的,這些人都在內心裡嫉妒他!討厭他!甚至仇視他!然而,各人走各人的路。各家過各家的生括,誰不滿意就讓他不滿意吧,誰嫉妒、討厭、仇視,也都由著他們吧。他就是抱的這個態度。可是,最近呢,這個女人卻忽然要組織什麼農業合作社,究竟是什麼企圖,這不是明明白白的嗎?哼,什麼事想瞞過我大能人,這是辦不到的!他帶著滿臉慍怒,偷偷地橫了大媽一眼。

  兩個人走了一程,李能終於發問道:「嬸子!我就解不開,這辦社的事兒,三裡五鄉都還沒有動手,幹嗎你抓得這麼緊哪?」

  「這是上級的指示。」大媽說,「走社會主義的道兒,抓緊點兒叫我看沒有壞處。」

  「沒有壞處?」李能冷笑了一聲,「你就不想想誰有這個經驗!辦社就這麼容易?這不是吹糖人兒,吹口氣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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