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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他這人的鑽勁可真不小。」老模範說,「不管遇上什麼難題兒,他把眉頭一皺,說:『來,研究研究!』你比如,他一聽說小鋼炮和花正芳打坦克負了傷,他就吃了心兒,非研究出打坦克的辦法不行。凡是遇上敵人被打壞的坦克。他就像被粘住了似的,左看看,右瞧瞧,還鑽到坦克裡,一擺弄就是大半天,連飯都忘了吃……你的鋼筆、手錶、打火機出了毛病,只要讓他瞧見,你別請他,他非給你修好不行。嘿,你去瞧瞧他的挎包,不是鉗子,就是鑷子,不是螺絲釘,就是螺絲母,說不清從哪兒來的那麼多雜七麻八的零件!一到休息時間,他那兒就成了修理鋪啦!」

  「這小子!他比我從小就有耐性。」郭祥笑著問,「他這會兒在哪兒哪?」

  「他領著一個班,正練習打坦克哩!你等著吧,晌午就回來。

  「不,我馬上去看看他!」

  郭祥立起身來,問明地點,就沿著山徑向溝口走去。

  走出二裡多路,郭祥看見公路附近停著一輛被擊毀的白五星坦克。炮筒和機槍早已經被人拆卸走了,四處長著亂蓬蓬的雜草和幾枝盛開的金達萊花。

  有一個戰士正在草棵裡向坦克匍匐前進。其餘的七八個人在旁邊注視著。

  坦克裡不時地發出一陣密集的敲小洋鐵桶的聲音。

  當那個戰士快接近坦克的時候,坦克裡的敲擊聲更稠密了,緊接著發出一聲威嚴的喊聲:「停止!」

  那個戰士還在繼續爬行,一揚手,把一個大石塊,「當」地一聲投在坦克的尾部。

  「不行!你陣亡啦。」坦克裡說,「你仔細研究一下坦克的死角在什麼地方。重來!」

  那個戰上只好離開坦克,又從新的角度匍匐前進。

  郭祥悄悄站在旁邊,沒有驚動他們。但是一個老戰士發現了他,對著坦克興奮地叫:「班長!連長回來啦!」

  「什麼?你說什麼?」坦克裡問。

  「郭連長回來啦!」

  只見坦克的頂蓋打開,鑽出一個身材低矮但十分粗壯的戰士。他肩寬背厚,渾身上下一般粗,乍一看,活像一枚大炮彈似的。使人感到,他渾身蘊藏著使不完的精力。

  他噗通跳下坦克。望著郭樣,滾圓的臉盤上充滿歡樂和驚奇的表情。

  「真是你呀,嘎子!」他忘情地喊了一聲;又嘿嘿一笑,「這樣叫,對首長太不尊敬了吧?」

  郭樣在他那厚實的胸脯上一連擂了幾拳,才握住他的手說:「你這傢伙!舊意識倒不小哩。」

  郭祥和戰士們一一握手,囑咐他們繼續演習。然後同齊堆坐下,掏出大煙袋荷包,卷起大喇叭筒來。

  他一邊捲煙,一邊歪著脖兒笑著,望著他小時候的夥伴,把一支足有一柞長的大喇叭筒,遞給齊堆:「你這小子,不是復員了嗎?」

  「又把我給號召來啦!」齊堆點著火,笑了一笑,「我這人只有幹『土八路』的命兒。1945年大反攻,號召參軍,我幹了沒有幾個月,說是和平了,讓我復員了。1948年,迎接全國革命盼新高潮,號召參軍,這次還好,我幹了一年多,從北方打到南方,又把我選成復員的對象。指導員找著我說:『齊堆!你復員吧!』我說:『幹嗎讓我復員?』指導員說:『現在勝利了,國家要開始建設了,參加建設也是非常光榮的!』我說:『指導員,這身軍裝,我還想穿幾天,把我這份光榮讓給別人行不?』指導員說:『這就不太好羅!你是共產黨員,應該起帶頭作用。』好,我只好領了幾百斤糧票,捲舖蓋卷兒回家。臨走那天,敲鑼打鼓地歡送,一幫小青年還在我耳朵邊喊:『響應號召是光榮的!回去參加建設是光榮的!』我回家把鋪蓋捲兒一放,還不到三個月,就又動員抗美援朝,楊大媽跑到我家裡說:『齊堆!你倒怪沉住氣。現在大夥都參軍到朝鮮去,打美帝,打國際反動頭子。這可不是平常事兒,比過去還光榮呢!』我這就又背上挎包來啦。臨走那天,又是騎大騾子大馬,敲鑼打鼓地歡送,人們還攥著拳頭喊:『響應號召是光榮的!參加抗美援朝戰爭是光榮的!』……你瞧,不到幾個月,我就光榮了兩次,還白賺了公家幾百斤糧票!」

  說得郭祥嘰嘰嘎嘎笑了陣。

  「你別笑!」齊堆說,「你們這當首長的,關心我一點好不好?別到時候又把我『光榮』回去。」

  「你別得了便宜賣乖。」郭祥鬼笑,「你的收穫也不小哇!」

  「什麼收穫?」

  「你怎麼明白人裝糊塗呀?」

  「哦哦,你說的是個人方面吧?」齊堆哈哈一笑。「不錯,是找了一個物件。你怎麼聽說的?」

  「不光聽說,還見過哩,」

  「瞎說!」

  「你說,是不是梅花渡的?」

  「對呀!」

  「你說,是不是叫來風的?」

  「對,對呀!」

  「你說,是不是高鼻樑兒,說話像扣機關槍似的?」

  「對呀!對呀!」齊堆驚奇地說,「你真見過?」

  「當然。」郭祥說,「這次同家,我倆就伴坐車走了一道兒。這姑娘可真不錯。前些時大媽來信了,說給你介紹的就是她。」

  齊堆立刻笑得嘴都合不住了。

  「老實說,我壓根兒也沒敢想這樣好條件兒的。」齊堆說,「你知道,我爹眼又瞎,脾氣又倔。家裡三間小破北屋,大雨大漏,小雨小漏。我自己本身更沒有啥條件兒。我想,不管醜俊,找上一個,能伺候伺候他老人家,做做飯看看家也就行了。哪知道楊大媽心氣高,一介紹就介紹了她。我一看這閨女,思想進步,作風樸實,聰明伶俐,人才出眾,還外加敢想敢幹,別說三裡五鄉,就是全縣也難找。我對大媽說,這可萬萬不行。在這個問題上別犯主觀主義。真是做夢也沒想到,人家痛痛快快就答應了。我真是唱了一出《花子拾金》。覺得她簡直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

  「這關係最後定下來了沒有?」郭祥笑著問。

  「你聽我說,」齊堆興奮地講下去,「沒有這事的時候,我飯也吃得香,覺也睡得甜。她這一答應,倒弄得我坐不定,立不安,老覺著,她非遲早從我手裡飛了不行。說話這就到了抗美援朝。有天傍晚,她去找我,一見面,就跟我談形勢。我一瞅,她是來搞包圍迂回的戰術兒。我就說:『來鳳同志,你別繞彎兒啦,你是不是想來個送郎上戰場呀?』她噗哧就笑了。我說:『來鳳同志,你瞧我這背包帶子、小挎包兒、小洋瓷碗兒,還有黃碗套兒,一點兒都沒有丟,早就準備著哩。什麼時候報名,我拍屁股就走。』她就說:『齊堆同志,看祥子,我還是真沒看錯了你。你有什麼顧慮,也跟我談談。』她這一問,我就不言語了。我齊堆穿上軍裝當戰士,脫了軍裝當民兵,從小兒就是從槍子兒裡鑽出來的。既不怕苦,也不怕死,打美帝更是一件樂呵事兒,我有什麼可顧慮的!可是別的方面,我確確實實地不放心。第一,她雖說答應了這件婚事,可是並沒有過門。我把這個孤苦伶仃的瞎爹靠給誰呢?第二,我倆簡直談不上什麼戀愛過程。時間短,感情淺,再加上她人年輕,條件好,這婚事她媽本來就不贊成,我這一走,還不是雞飛蛋打!……她見我不言語,一個勁兒追問我,我就把頭一個顧慮說了。誰知道人家爽快得很。她說:『老大爺的事兒,你就放心。鳳凰堡、梅花渡一柞柞遠,我腿腳又快,兩頭照顧著點兒。保證老人不能受制,地也不能給你荒了。』我說:『這怕不行。你娘就你一個閨女,家裡地裡的活兒都指著你;再說,咱們這兒的風俗還有些落後,一個沒過門的閨女跑來跑去,還不叫人把牙給笑掉麼?』聽到這兒,她把脖子一扭,說:『你走你的,別管這個。前怕狼,後怕虎,什麼事也幹不成。光聽蝲蝲蛄叫喚,你就別種地了!」』「呵!這姑娘可真有點兒革命的勁頭兒!」郭祥滿口稱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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