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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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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媽,」長腿姚滿臉是笑地說,「自從那年咱們到邊區開會,眨眼好幾年了,老想上看你,總也不得空。」 「別說漂亮話了!」大媽說, 「你大媽要不來,誰也不去看我。」 「哈哈,大媽還是這個脾氣。」長腿姚嘎嘎笑了一陣,「這回來,怕有什麼重要的事兒吧?」 「就是找你!」大媽用指頭點著他說。 「走,到我家去!」 長腿姚拉著大媽。大媽告訴他已經去過了,要找個清靜地方談談。長腿姚拗不過,只好跟大媽來到村外,小契推著破車子跟在後面,三個人避開人多的地方,在一個打麥場裡靠著麥秸垛坐下來。 老姚掏出半盒紙煙,大家抽著。大媽開門見山地說:「老姚,聽說你這個大長腿到耿長鎖那兒去過?」 老姚笑著說:「你是不是想成立合作社呀?」 「咳,我這麼大年紀了,還能辦合作社?」大媽笑了一笑,「是別人托我問的。我問你,你到他那兒去過嗎?」 「去是沒有去過,他的事兒我還是聽到不少。」老姚說,「我老想見見他,跟他談談,可總是沒有機會。前兩個月,我從北京開戰鬥英雄大會回來,路過保定,住在招待所裡,碰到一個莊稼老頭兒,穿個小白粗布褂兒,蒙著塊白手巾,留著稀零零兩撇小鬍子,非常和善,說話也細聲細氣的,說實話,我當時沒有怎麼注意他,後來才知道他就是咱冀中鼎鼎大名的耿長鎖!真是把人後悔死了!」 「我問你,他那社辦得怎麼樣?」 「聽說,氣派大極了!」老姚興奮地說,「過去咱們這裡的財主,一說家裡拴幾套馬車,轎車,槽上有十幾匹大牲口,就算了不起了;可耿長鎖那社,早晨鐘一響,人歡馬叫,花軲轆大馬車能擺出大半道街,幹起活來,你說是小夥老頭兒,你說是閨女媳婦,都是唱著歌往前沖。」 大媽笑了,眼睛瞅著老姚,笑得動人極啦。 「小說別人,我就納悶兒,」太媽說,「這一家一戶還吵包子鬧分家哩,這麼多戶合到一塊兒能行麼?」 「分的糧食多呀!」老姚說,「他們每戶比起單幹那陣兒能多分好幾百斤,他怎麼不幹?真是拆都拆不開。聽說,他村裡有一個富裕中農,是個種地把式,又是個土聖人,一直不服氣,跟他們競賽了好幾年,看准的產量高,到底還是輸了!再說,再說……」長腿姚又點起一支煙,帶著無限敬佩的神情說道,「人家耿長鎖那真可以說是大公無私,公家的便宜硬是一絲不沾,這就把大家團結住了。他在村裡還當著支部書記,土改時候分房子,他自己不分,讓貧雇農多分:臨到擴兵,先把自己的小子送出去;社裡要蓋油房,沒有磚瓦木料,就把自己準備的磚瓦木料惜出術。這耿長鎖年紀也不小了,身予骨不算強,常到這裡那裡開會,又不會騎車子,社裡人憐惜他,說給咱們長鎖買個小毛驢吧,讓他騎著也省點勁。可是耿長鎖笑著說:『這可使不得!你們想想,過去地主催租子,就是騎著個小毛驢兒,背著個算盤,這兒串串,那兒串串,我也騎上這個,成了什麼啦?』所以這會兒,他不管到哪兒開會,還是蔫不唧地在地下走。開完會回來,哪怕還有一個鐘頭,也得到地裡上,跟大夥一塊勞動。夏天耪地,又熱又累,到地頭上誰也不願動了,這時候,他總是蔫不唧地提起水罐子,到井臺上拔了水來,說:『同志們,喝水!喝水……」 「真不賴呆!」小契眨巴著紅紅的眼睛,羡慕地問:「他是什麼時候入黨的?」 「入黨嘛,跟咱們也差不許多。」老姚說,「可是人家心裡有路數呀!什麼問題,都想得遠,想得寬。你比如說,他們村有四個孤兒。大的十一二歲,小的六七歲,托給本家管,到時候給那麼一點糧食,餓得孩子直啼哭。孩子的姥姥來了,一手拉著一個,哭哭啼啼地要入社。這時候,社才辦起四年,只有十五戶,家底也確實很薄,有人就說:『多來了兩個長嘴物,咱們的社就辦好咧?』有的說:『多來些這樣的人,大夥再拿上棍子要飯吧!破籃子和打狗棍還在棚子底下放著哩!』可是耿長鎖還是耐心說服呵,說服呵,把孩子收下了。冬天有棉,夏天有單,柴米油鹽樣樣都得結記。長鎖在縣裡開會,一下大雨就坐不住了,怕房子不結實,砸住了孩子們……」 「這人思想就是好!」小契點頭讚歎著。 「思想好,這是一方而;另一方面,也是成社的優越性。」老姚糾正說,「要不是成社,這些沒爹沒娘的苦孩子,就是想安插也沒法安插呀!」 大媽沉在思索裡,想起小契、金絲、郭祥他娘,瞎老齊……這些鳳凰堡的窮戶們。 長腿姚看看太陽,已是正午時分,就立起身來,把沾到他那件日本軍大衣上的麥秸拍打了拍打,說:「大媽,也就是這些材料了。」 「怎麼,你要走?」大媽抬起頭問。 「我下午還有事兒哩!」 「不行!」大媽果斷地擺擺手,要他坐在原來的地方,「我還有好多問題沒問哩。我問你,他這個社倒是怎麼辦起來的?」 老姚又坐下來說:「1943年臘月天,毛主席讓咱們組織起來鬧生產這件事,你還記得不?」 大媽手扶額頭,思索了一陣,說:「仿佛誰在地道裡給我念叨過。」 「對,就是這個時候。」老姚說,「他那地方,雖然不像咱們這裡殘酷,也是三裡二裡一個炮樓,加上鬧災荒,賣兒賣女的,無其數。耿長鎖還餓死了一次,又被救過來,他的老婆也帶著孩子討吃去了。這時候,党根據毛主席的指示,在這裡組織了個隱蔽經濟組,撥給他們一百斤小米,讓他組織幾戶打繩賣,好救個活命。開頭只有四戶人家,白天黑夜在一塊打繩,賺一點錢糊口。可是等到開春種地,問題來了:各家回去種地,就顧不上打繩,打繩組就得散;打繩組散了,又沒得吃。他們就乾脆把地合起來,成了一個土地合夥組,一班種地,一班打繩。這耿長鎖,你別看他綿綿軟軟的,他是一條道走到黑。他這社也經過幾起幾落,變大又變小,變小又變大,可是一直堅持下來。嘿嘿,沒想到,這就是咱冀中的第一個農業合作社!轉眼問,人家早跑到咱們前頭去了。」 大媽笑著說:「你這個長腿,也沒人家跑得快呀!」 「可不,」老姚說,「那時候,我專門研究怎麼扒火車了!」 長腿姚說到這裡,又立起身子,賠笑說:「大媽,我可真該走了。」 「你到底有什麼急事呵?」 「大媽,我給你實說吧,」老姚顯出一副神秘的樣子,彎著腰,附在土=媽耳邊,悄悄地說,「我也結記著成社哩。今天區幹部來,我們商量開頭一次會。」 「好好,那我不留你。」大媽說著,朝小契丟了個眼色,仰起臉望望太陽說,「到吃飯時候了吧?」 小契立刻會意,跳起來雙手拉住老姚:「對對,這飯可不能不吃呀!走,咱們在集上喝兩盅去!」 「下一次,下一次……」老姚想掙脫身子。 「你聽我說,老姚,」小契緊緊抓住他的肩膀,「你同我這老嫂子是熟人了;可咱倆是頭一回見面呀,是不?你要不去,那就是瞧不起我。」 大媽也站起身。拍拍土,從旁挖苦說:「老姚,你是不是怕花錢哪?嗯?」 幾句話說得老姚沒了主意。大媽又使了一個眼色,小契手推起破車子,一手拉著老姚,往集市中心走去。街道旁邊,搭了一溜布棚,都是賣小吃的,有賣燒餅果子的,賣熟豬肉的,還有賣大碗面、豆腐腦兒的。熱鬧的叫賣聲,使那些食物,增添了格外誘人的香味。小契支起車子,選了一處有賣酒的地方坐下,用他那在客人面前素有的慷慨豪爽的風度喊道:「先打半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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