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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這,這大老張……」小契的嘴唇顫抖著,一顆圓大的熱淚珠,跌到他粗糙的大手上。沉了半晌,才抬起頭來說,「嫂子,別提那些事了,你看該怎麼辦,就分派我吧!」

  「你不走了?」

  「不走啦!」小契把腿一拍。

  「那就好……」大媽的眼角上也像有一顆明亮的露珠閃落下來,笑了。她說,「你是不知道我這心哪,自從那天你一說要走,我這心就像吊到半天雲裡,沒著沒落的。咱村的複雜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哇!」

  小契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我要有一點辦法,也不會想到走這一步。」

  兩個人談話的工夫,小旦這孩子竟吃了兩三個卷子,一盤紫烏烏的瘟豬肉,剩得也不多了。吃完,也像他父親那樣,抓起大瓢咕咚咕咚喝了一氣涼水,然後把大瓢乓地扔到水缸裡。接著,就跑到院子裡玩起來,不是學他父親追小牲口,就是兩腿擘開,擺出架勢學撒網打魚,還在外面喊:「爹,咱到河邊去吧,再撒它一網!」

  「你瞅瞅,」大媽笑著說,「長大了,又是一個小契!」

  小契站起來,沖著門外喊:「你給我滾到一邊去!」一面又回過頭嘿嘿一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這作風都叫他學上了。」

  大媽聽說小契不走了,像千斤重擔落地,多日來的抑鬱孤寂之感,為之一掃。由於心情愉快,她把到城裡去同張書記談的話,都同小契談了。小契也像飲了一杯濃酒似的,精神振奮起來。共同的新任務,望一次錘煉著他們的友誼,使他們彼此都覺得心頭熱烘烘的,像聽到新的衝鋒號音,渴顰著繼續奮發前進。

  小契從他的口袋裡翻了半天,翻出一個煙頭抽著說:「嫂子,這辦社好是好,可是咱們一點經驗都沒有,真是狗咬刺蝟,不知道從哪兒下嘴。」

  「我也不知道兩條腿該先邁哪一步。」大媽面帶愁容地說:「咱們是不是先在支委會上研究一下?」

  「跟誰研究?」小契氣虎虎地說。「七個支委:兩個南下了;一個不在家;王老好工作沒找著,在北京他女婿那兒享福;大能人不照面,你耽誤他一分鐘,就像挖他二兩肉似的。前幾天,他剛從天津搗騰洋布回來,今天天不明又去北京,不知道搗騰什麼。我查完夜,剛往回走,影影綽綽看見一個人往村外奔,我當是壞人呢,撲到跟前一看,原來是他……」

  「反正咱們不能等著!」大媽決斷地說,「聽大老張說,饒陽縣有個耿長鎖,辦了一個『土地合夥組』,到現在已經七年了。我真想去看看,可又一想,離咱這兒好幾百里,要走著去,來回得半個月,咱倆手頭都緊,連個盤纏錢也沒有……」

  聽到這裡,小契忽然眼睛一亮,說:「嫂子,你可認得姚長腿麼?」

  「咋不認得?」大媽說,「那年他扒上火車,砍死了兩個日本兵,還撒了好多傳單,以後選上民兵英雄,我們還一道去邊區參加過群英會哩!」

  「對對,就是他!」小契說,「我上個月在集上聽人說,他到耿長鎖那兒去過,回來淨講耿長鎖的事兒,咱們是不是去找找他?」

  大媽興奮地把兩手一拍,說:「這倒好!」

  「可也不近哪,小二百裡子哩!」

  「那算什麼!」大媽把頭一擺,「我當年跟著八路行軍,還不是一樣地走!」

  「嫂子,年紀不饒人哪!」小契笑了一笑,指著外間屋放的一輛破車子說,「我到集上找點零件,抓緊時間把它修修。然後把你帶上,要是順利,有大半天也就到了。你看行不?」

  大媽把手一揮:「好,就這麼辦!」

  事情就這麼定了。大媽心情愉快,腳步輕鬆地回到家裡,對待老大伯的態度也頗與平時不同。第二天一早,天還不甚明,就推老大伯起來,到集上去賣煙葉。小契飯都吃不上了,當然不能讓他準備盤纏。小契這邊也忙碌起來。他的這輛破車,還是抗日末期部隊送給他的勝利品,由於零件缺損太多。好幾年沒有騎了。當然也正因為過於破舊,沒有被他的主人賣掉。大媽剛走,小契就跑到鎮子上,東找一個零什,西找一個零件,因為那些人都嘗過他那「小牲口」的美味,也都熱情地幫助他。小契又經過整整一天的時間,才勉勉強強修理上了。第三天一早,就把那輛破車子推到大媽門口。大媽早已準備好乾糧,並且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大伯把他們送到村口上路。

  那小契由於這些日子情緒不佳,頭也沒剃,臉也沒刮,頭髮鬍子都長得很長。不知臨時從哪裡扯出一件小破棉襖披著,看去很不像樣。但卻精神抖擻,就像過去執行戰鬥任務似的,有說有笑,推著那輛破車子,一直走在前而。剛到村口,他就停住車,指指車座後的行李架說:「上車吧,嫂子,這就是你的寶座。」

  「小契,」大伯瞅著那輛破車不放心地說,「到底行不行呵?」

  「沒問題!」小契把頭一揚。

  「我這還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哩!」大媽笑了笑,倒著身子,坐在車座後面,一隻手還提著盛乾糧的手巾包兒。

  小契等大媽坐好,緊推幾步,就飛身上車。剛上去,那車就吱吱啞啞地響起來。沒有走出多遠,遇到一個水壟溝,由於沒有前後閘,小契一時來不及,就把大媽翻到水壟溝裡去了。

  大伯急忙跑過去,大媽已經站起來,幸好壟溝裡沒水,大媽拍了拍土。

  「小契呀,你,你……」大伯結結巴巴地,「我說你騎慢一點!你嫂子這身子骨可不算強!」

  「快回去吧!」大媽斥打著大伯,笑了一笑,又上了車,「這麼大年紀了,說這話叫人聽著多寒磣哪!」

  「到底是老夫老妻喲!」

  小契也笑了一笑。這次他手握雙把,聚精會神地蹬起來。這一對親密的戰友,這一對貧農出身的共產黨員,在晨風裡踏上了正南的土路。破車吱吱啞啞地響著,在早晨佈滿白霜的大野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

  從風凰堡到徐水的姚家莊有一百七八十裡,小契鼓著勁想一天趕到。開頭也還算順利。誰知五六十裡以後,由於齒輪過於老舊,鏈子就不斷脫落。三裡一停,五裡一站,還不到一百里路,天就黑了。只好在一個村莊裡借宿。為了省錢,兩個人沒進飯鋪,吃了點攜帶的乾糧,喝了點涼水。小契又連夜修車,很晚才安歇。不料第二天車子的裡帶又出了毛病,漏了氣,只好步行,天黑也沒有趕到。第三天早晨,將車子推到一個鎮店地方,把帶補好,這才在上午十時左右趕到了姚家莊;不巧長腿姚剛剛出門,到十五裡以外趕集去了。

  大媽一向性急,自然不願久等,兩個人又趕到集上來找老姚。幸而集不大,只轉了半趟街,大媽就停住腳步,往前一指,說:「你看,那不是老姚是誰?」小契一看,路旁人叢裡有一個出奇的高個子,30多歲年紀,小頭,長腿,穿著一件褪了色的日本人的破軍大衣,只搭到膝蓋那裡。他正同人高談闊論,不時地嘎嘎笑著。集上人多聲雜,大媽連著喊了好幾聲,長腿姚才轉過臉來,驚訝地說:「是你呀。楊大媽!」

  說著分開眾人,邁開大長腿,三腳兩步就趕了過來,雙手捧住大媽的手搖晃著說:「大媽,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從地下鑽出來的?」

  「我是叫人家背了來的!」大媽指指小契的破車子,微微一笑。接著給他們兩個作了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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