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東方 | 上頁 下頁
六三


  花正芳輕蔑地看了一眼,擺擺手,讓他收回去。

  俘虜遲疑了一下,又從裡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皮夾子,摸摸索索地取出兩個金戒指和一大卷鈔票,同那只手錶一併托在掌心裡。顯然,他以為花正芳不要他的金表,是由於嫌少的緣故。

  「這些人,真的只認得錢哪!」花正芳心裡嘲笑地想,擺擺手,仍然叫他收回。

  俘虜看了花正芳一眼,顯出極其驚愕的樣子,像木雞似地呆在那裡。等他在這個年輕的中國人民志願軍的臉上發現了怒色,才一聳聳肩,兩手一攤,把他的東西收回去了。

  在他裝鈔票的時候,皮夾裡有一張寫得很精緻的紙片,掉落在地上,花正芳小心地揀了起來交給李風。大家不一時來到團部。

  周僕正在半山腰一處較平整的地方同幾個通訊員說笑。俘虜看見花正芳和李風都向他敬禮,知道這是一位官長,又顯出驚慌的樣子。後來發現周僕的臉色並不怎樣嚴厲,而且擺手叫他坐下,他才變得輕鬆了一些。

  「你叫什麼名字?」周僕問他。

  李風剛剛翻譯過去,他就很快答道:「我是美軍步兵第二十四師第二十五團的上等兵鐘斯,美洲南部維爾基尼人。」回答完以後,他又添加道:「長官先生,我將儘量地回答您所提出的而為我所知道的一切問題,如果你感到需要的話。」

  「很好。」周僕微笑著說,一面想,「這個敵人看來比日本人要好對付。」

  周僕首先問了一些當前軍事上需要知道的一些情況,鐘斯幾乎是問一答十,作了非常周詳的回答。周僕很想瞭解當前同自己對陣的資本主義世界最強大的軍隊,究竟是什麼樣子,就又向鐘斯發問道:「你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侵略朝鮮嗎?」

  「侵略?」鐘斯驚訝地看了周僕一眼,「也許你們這樣講是合適的;但對我們來說,是執行聯合國的員警行動,是為了防禦共產主義的威脅。麥克亞瑟一開始就對我們講了。」

  「你相信這樣的話嗎?」

  「至少到現在為止,我相信這樣的話。」他說,「據我所知,的確,你們有你們的生活方式,我們有我們的生活方式,而你們卻不允許我們保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那末,我問你一個帶有常識性的問題,」周僕說,「你知不知道美國距離朝鮮有多遠呢?」

  「也許是5000英里,如果我的記憶不錯的話。」

  「這就對了,」周僕笑著說,「那末5000英里,也就是說1.5萬華里之外的朝鮮,怎麼會威脅到你們美國的生活方式呢?……就先說你本人吧,你感覺到了這種威脅沒有?」

  「自然沒有。」

  「那末,你為什麼來參加這場戰爭?」

  鐘斯聳了聳肩,沉了半響,才說:「我是否可以談談純粹是屬於我個人的見解。」

  周僕點了點頭。鐘斯說:「你們想必可以看出,我不是一個新兵,我已經有十年的軍齡。我每月的薪金是185美元。如果再呆上十年,就可以退休,領取50%的薪金。萬沒有想到,又發生了這該死的戰爭。」他搖搖頭,歎了口氣。「老實說,不管北朝鮮打敗南朝鮮,或者南朝鮮打敗北朝鮮,對我說來,都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也許你們不相信,我是在美國上船的時候,才知道我們要幫助的『李承晚』這個字的。對共產主義,我既不瞭解它,也不願去瞭解它,而且我相信我這一生也沒有要瞭解它的興趣。在我看來,趕快讓我回家,坐在樹陰下喝一杯清涼的啤酒,倒是有趣得多。如果不是麥克亞瑟越過三八線,我此刻也許已經坐在家裡準備過耶誕節了。麥克亞瑟本來告訴我們,打到三八線可以回家,誰知道又讓我們跨過了三八線,結果把中國人招引來了。我可以確實地告訴你:當我們一聽說出現了中國軍隊,許多人的臉色都變了。我認為,同中國人打仗,這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除非最愚蠢的人,才會作出這種決定。你試想一想,同中國打起來,即使你一個人打死他十個,你也不能最後戰勝他。麥克亞瑟——這是一個驕傲放縱的人——在越過三八線的問題上犯了最愚蠢的錯誤。想到這一點,我真想用繩子把他吊起來。我們許多人都知道,回家是沒有多少指望了……」

  周僕聽到這裡,不禁笑了起來,提醒他說:「假若到了你可以用繩子把麥克亞瑟吊起來的時候,你也就不會被迫地來進行這場戰爭了。」

  「那,那的確是這樣。」他點頭承認,但又接著說:「不過,下一次選舉,不管是麥克亞瑟,或者是杜魯門,都再別想得到我的選票了!」

  「鐘斯,」周僕提著他的名字說,「在這一點上,我覺得你這個老兵還知道得不算太多。你到了俘虜營裡可以從容地和你的夥伴去討論思索這個問題:究竟是你的一張可憐的選票在決定美國的政策,還是華爾街的壟斷資本集團在決定美國的政策?」

  「我覺得,」鐘斯爭辯說,「無論如何,我們美國畢竟是最民主的國家。我們有言論自由。我可以站在大街上罵杜魯門。至少在目前來說,他是我惟一可以理解的政府!」

  「是的,你可以一方面站在大街上罵杜魯門,」周僕嘲笑說,「但是另一方面卻又不敢不坐上到朝鮮來的輪船,去從事你所不願從事的戰爭。這就是問題的實際!難道你不覺得是這樣的嗎?」

  鐘斯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這就是問題的悲劇所在。」周僕在心裡沉痛地想道,「什麼時候,當美國人民越來越多的人真正想通了這一點,那也就是他們有希望的時候。不管早一天,晚一天,這一天是終究會到來的。」

  鐘斯也覺得不宜於破壞剛才談話所形成的良好氣氛,立刻轉了話題。

  「我是不是可以談談對貴軍的印象?」他停了停,看看周僕臉上表現出高興的樣子,就接下去說,「我絕不是當面奉承,但是我必須把一個有經驗的老兵所作出的判斷告訴你們。我覺得貴軍的武器雖然差一些,但是作戰素養真是高極了。不瞞您說,我同德軍、日軍都作過戰,也見過不少的軍隊,我可以說,沒有任何一支軍隊有如此熟練的夜戰技巧,有如此敏捷的動作,簡直像天生的打仗專家。」說到這裡,他用敬佩的眼光看了花正芳一眼,「如果我的眼力不差,仿佛就是這位年輕的先生俘虜我的。我簡直絲毫沒有察覺,他的腳已經踏在了我的背上。這種夜戰技巧真是難以想像……」

  花正芳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況,微微一笑。鐘斯又說:「但是,我也要附帶地解釋一件事情。因為他在俘虜我的時候,不免會對我的射擊方式感到奇怪。當然不能說這是很正常的。但也不是什麼不可理解的。我剛才說過,我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可以對你們說,我不是膽小鬼!我得過紫心獎章和獎狀。我比我們團裡可以稱之為勇敢的人要勇敢得多,在這一點上我並不是輕視他們。可是那次大戰是什麼樣的戰爭呢?我們出發的時候,美國的少女們從大街上湧上來同我們接吻,那麼多的人給我們送行,我們是帶著滿心激動去投入戰鬥的。而這一次呢?雖然上面也說是保衛朝鮮人的自由,可是我從朝鮮人的臉上,怎麼也看不出需要我們的保護。我就是這樣喪失了自己的戰鬥意志。我覺得,既然這個戰爭同我個人和我的祖國都沒有關係,那末,我就看不出為了185美元怎麼可以作為我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因此,我就想,只要槍口大致對準了方向,管它子彈飛到什麼鬼地方去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