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東方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
「有,有。」小契答道,「前天謝家婆拿走劉二奶奶的一個簸箕,大前天拿走桂金家的一個笸籮。她還說:『我那東酉,除了我那二毛皮襖分給了誰我不知道,我那桌椅板凳,犁耮鋤耙,就是糞叉子在誰家,我都知道。你現在不給我,你以後得敲鑼打鼓給我送回來,我還不定要不要哩!』……另外,謝清齋還到了富農李建章家。」 「他搞什麼來?」 「他半夜到了李建章家,把門一插,對李建章說:『現在形勢不同了,美國有好幾百萬大軍開到了朝鮮,說話就進來了。今天盼,明大盼,這一天總算盼來了。我對你說,咱們可是一個階級,以後要多聯絡聯絡。』還說:『這幾年可把我愁死了,他娘的,人走了賴時氣,連屎殼螂落到頭上還鼇人哩!共產黨一天價講為人民服務,什麼為人民服務?我看他對咱就是一黨專政!』」 「他算說對了。我們就是要專他的政!」大媽冷笑了一聲,「你是怎麼聽來的?」 「這你就不用管了。」小契眨巴著因長期熬夜變成的紅眼睛,得意地望著大家。他把那「大嬰孩」煙又燃著了一支:「我給你們說,那個當過上匪的張小孬,也奓刺兒了。大前天,他砍了許老秀一棵小樹。許老秀把他扭住,問他:『你為什麼砍我的小樹?』你猜這老土匪說什麼?他說:『砍你雞蛋粗一棵小樹算什麼?趕到這年頭兒了,要擱過去,房子也敢給你點了。』我己經讓民兵把他送到縣裡。他在路上還說:『他媽的,這群幹部一天想弄咱,等以後變了天,都在咱手心裡捏著哩!』另外,那個翟水泡膽子也大了……」 「哪個翟水泡?」郭祥問。 「就是在梅花渡炮樓上的那個翟水泡。」小契答道,「那小子當偽軍小隊長,見了老百姓,一巴掌下去,打得人順嘴流血。他押著老百姓修汽車路,腰裡掖著鞭子,打得老百姓爹媽亂叫。最近他在大街上公開說:『搞個女人也算犯法,這是啥雞巴年月!等著吧,等以後,老子隨手抽出個金條,要三個五個,十個八個的娘兒們有的是!都給我在那兒擺著哩。』」 「你聽聽!」大媽掃了大家一眼,「剛剛聞見一股潮氣兒,這些烏龜王八、蝦兵蟹將都出籠了。要讓美國人過來,他們不把天給你戳塌!」 「嫂子,首先你這個腦瓜就保不住!」小契指著大媽嘻嘻笑著,好像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他們要過來,頭一個殺頭的是你,第一個就是我。這一點我心眼裡清楚!」他搓著兩隻泥腳,臉色嚴肅起來。 「光殺你們倆嗎?」金絲漲紅著臉說,「我看咱鳳凰堡大夥兒的頭都保不住!他們連不懂事的小孩兒都恨死了。小孩兒們在我院裡玩兒,那謝家婆就說:『等我家家驤回來,這些小雞巴孩兒也不能留,你瞧一個個的德性!都是共產黨的種子!』」 「他們想砍我的頭麼,」大媽梗梗脖子,輪了大夥一眼,「我看不那麼容易!日本人在這兒,我這頭值十萬;等美國人來了,你瞧著,我還得讓他們給我漲價!」 「媽,再打仗我可不當通訊員了,我得扛機關槍去!」大亂插嘴說。 大媽沒有理他,興奮地立起身來,只顧說自己的:「你瞧,那些地主、惡霸、國民黨、帝國主義爛雜碎,對咱多不滿意!罵咱們清算了他,鬥爭了他,可是早先咱並沒有清算他、鬥爭他,他對咱們講客氣嗎?你就說嘎子他爹,那個老實頭兒,早先鬥爭了他家什麼?清算了他家什麼?他們是怎麼對待他的?再說我,我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兒,弄到他家,我鬥了他什麼?分了他什麼?他是怎麼對待我的?……」她緩了緩氣,把手一揮:「他們越討厭鬥爭,我這人就怪,我是越愛鬥爭。一說鬥爭,我就來了精神!別看我這弱幫子,鬥起來,熬個十個八個通夜,走個七八十裡地,也覺著沒什麼問題!……金絲!餃子下鍋!」 鍋裡水已經開了,滾得咯蕩蕩的。 大媽說:「小契,金絲,你們倆都別走了。把嘎子媽也請來,都在這兒吃。咱們一邊吃,再討論討論,集中集中。現在支部書記不在家,他到保定找工作去了。我的意思是,咱們討論以後,我就去找村長,看是把謝清齋送到縣司法科,還是在村裡處理。反正這幾天他奪的果實,得讓他全吐出來,還得讓他承認錯誤。他占金絲的東房,叫他馬上搬出去!」 郭祥說:「大媽,我聽你指揮!你看我幹點什麼?」 「你什麼也別幹。」大媽說,「你好好歇兩天!你家那房也該拾掇一下。我讓你大伯給你幫忙!」 郭祥笑著說:「我就沒有發言權了?」 「不,不,」大媽比個射擊姿勢,「等美國人過來,你用這個去發言!」 金絲說:「我得家去一趟,家裡已經做上飯了。」 「算了!你總是這麼客氣!」大媽說。 「你瞧我!」小契眨巴著紅眼睛,「我一進門兒,就沒想走。對了!我那兒還有半瓶酒呢!」 大媽一拍手說:「好,土改時候,咱們還在一塊兒喝了一回齊心酒哩!今天咱們再喝它一回!」 小契跳下炕,唱著小戲拿酒去了。 郭祥的母親正在家裡給兒子包餃子,被大亂不容分說一路拖了來,還沾著兩手面。 不一時,蓖簾上那一行行新月形的小餃,繞著花邊兒的小餃,就被金絲的巧手,推到正翻滾著的大鍋裡。它們不大會兒就漂浮起來,像一尾尾的魚兒…… 喝酒中間,大伯只是望著人笑,桌上切開的鹹雞蛋,一牙兒也捨不得吃。大媽趁人不在意,就往他碗裡夾了兩塊。郭祥眼尖,用筷子指著大媽笑著說:「大媽,我這才看出來,你那會兒說的話都是假的,最疼大伯的還是你呀!」 「你不知道,嘎子,他這人傻,別人要不結記著,他就吃不到嘴裡。」 大媽說著,溫柔地笑了。 【第六章 村長】 真真是一場熱鬧的聚會。小契喝醉了,郭祥和大亂把他攙回家去。大媽心裡有事,鍋碗也顧不得刷洗,就動身去找村長。 這村長名叫李能,識字不多,但很有才幹。人說:「不怕事兒難辦,只要李能的眼珠兒轉一轉。」他生著一雙大眼,那滴溜溜的眼仁一轉,就來了主意。上面下來什麼工作,他都佈置得頭頭是道,常常是最先完成;還能把工作經驗,一套一套地彙報到區縣裡去。特別是他說話和氣,對上對下,人緣全很好,因此在區縣幹部和村裡群眾中,他都很有威信。人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他「大能人」,說他跳到井裡,也能找出個幹地方兒。 據老年人說,他原籍不是鳳凰堡人。是他爹逃荒用一條扁擔把他挑來的。乍來時,他和父母就住在村東頭的小廟裡,靠討飯過日子。後來他爹在謝家扛了長活,也就在這裡落了戶。他爹是一個極有心計捨命苦幹的人,看扛長活實在落不下錢,就辭去了長活,白天打短兒,夜間編柳罐。每進來一文錢都捏得汗淋淋的。日久天長,竟買了幾畝地。有了地,他心氣兒更高了,家規也更嚴了。全家大小,白天下地裡幹活,黑間編柳罐,一年到頭,只睡半宿覺。打下糧食,大部存起來,一年四季不是粗糠就是細糠。直到大年初一早上,才能吃一頓淨糧食面做成的悖悖。這樣經過20年的苦拽,就零零星星置買了十五六畝地,勉強成為鳳凰堡的一個中農。 可是李能一家已經筋疲力盡,李能的母親像一個耗盡燈油的幹撚子似地去世了。這時,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謝家露出口風,要李能的爹把鄰近謝家的一部分土地轉賣給謝家。這事真如同晴天霹靂,李能的爹死也不肯答應。誰知幾天過後,半夜裡突然來了一幫土匪,把李能綁架走了。李能的爹哭了幾天幾夜,才忍痛賣了十幾畝地,把李能贖回。李能的爹從此變得半瘋半傻,一天傻坐著,也不做活,也不說話,癡呆呆的。不久,他腰裡又生了一個瘡。請醫抓藥,剩下的幾畝地不到半年就踢蹬光了,最後,人扶著他在賣契上畫押的時候,他咽了氣……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