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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幾年後,郭雲殘廢復員回來,參加了地方工作。後來擔任了縣抗聯會的主任。隔長補短地家來,兩口子過得很好,生了一個孩子。不料抗戰勝利前夕,郭雲在敵佔區活動的時候被捕了。他堅強不屈,十分英勇。最後敵人使出了最殘酷的手段,我們的這位年輕幹部,就在一群日本狼狗的惡嗥裡喪失了生命。這消息,對任何親人該是多麼沉重!而這個一向被認為是性格綿軟的女子,在人面前,竟沒灑過一滴眼淚。只是有一次,她趁婆婆孩子不在家,才悄悄鑽到屋裡,插起門來,整整哭了半日。有人發覺前去勸她,她在屋裡洗了臉,攏了頭,照照鏡子,看看臉上沒有一點兒淚痕,頭上沒有亂髮,這才拿起針線活,開開門,安詳地坐在那兒,裝作做活的樣子。

  幾年過去了。同志們——縣幹部們,村裡的黨員們,在閒談中間,曾經透露出給她另找物件的意思。她總是臉紅一紅,笑一笑,也不答應。後來同志們批評她封建意識,她才說:婆婆年紀大了,年景又不好,她打算再織下幾個布賣了,積攢下一些錢來,留給婆婆,好讓這老年人不致挨餓。事情就這麼一年年地拖了下來。因為她性子綿軟,待人和善,村裡烈屬都喜歡接近她,黨裡也就分配她多做烈屬方面的工作。她分的房子是地主謝清齋的,地方很寬綽,烈屬中有幾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婦女,常常拿著活,到她家裡來,跟她一起做活說笑。天氣晚了,或是颳風下雨,她就留下她們跟自己做伴,她們像親姐妹似的,一起用紡車聲送走那風雨的長夜……

  金絲靠著隔扇門站了一會兒,用眼掃掃大媽,見她忙不過來,就放下活兒,洗了洗手,趕過去幫助。大媽也不攔她。她包的這餃子另是一路:又小又巧,還繞著彎彎曲曲的花邊。

  「金絲!你找我要談什麼心事話呀?」大媽把身子靠向她親切地問。

  金絲的嘴唇發白,乎指也有些輕微的抖動:「我看他們又奓刺兒了!」

  「誰?」

  「還有誰!」金絲氣憤地說,「謝清齋昨兒晚上跟我吵了一架,今天早起又吵了一架……他要不從那院裡搬出去,我就搬出來!」

  大媽臉上立時現出了怒容,把手裡的餃子片一丟。

  郭祥也睜大了眼睛,他要金絲詳細談談。

  「大兄弟,你出去多年,你不知道。」金絲說,「那年鬧土改,村裡看咱家是烈屬,就把謝家的三間樓屋、三間東房分給了咱,指定謝清齋搬到村南頭去。那謝清齋三天兩頭跟我說好的,要我答應他在東屋裡先住幾天,等村南那幾間房修好了,馬上搬走。我心想,住幾天就住幾天吧,心裡一軟就答應了,誰知道就把事情弄壞了……」

  「你當初就不該答應。」大媽瞅了金絲一眼。

  「是,是該怪我!」金絲紅了紅臉,「人家欺負我,我就恨人家;人家低下了頭,我就又可憐人家。誰知道日久天長,他反倒找起我的茬兒。那些閨女媳婦,都愛找我做活,悶了愛唱個歌兒曲兒。孩子們也愛到樓上去玩。那謝家婆娘就咬著牙偷偷地罵:『一天價唱,不知道唱啥哩!唱得人腦瓜仁兒疼!』孩子們在樓上一跳著玩,她就瞪起那黑豆眼:『跳吧,把樓板兒跳塌,摔死你,你就不跳了。』我生了氣,就催他們搬家。那謝清齋就說:『他金絲嫂子,你別跟她一樣,那球攮的娘兒們就不懂事。你放心,我早晚得搬,誰叫我過去剝削人哩!』……他們就這麼耍賴皮,死賴著不走!看起來這些東西,就是不能可憐!」

  她把餃子抖抖索索地放在蓖簾上,又繼續說:「誰知道朝鮮一起戰事,他們那氣兒就更粗了。以前是小聲地說,現在是大聲地罵,見我在院裡曬乾菜,就罵:『他娘的,這麼大院子,弄得沒個插腳地方!』昨天,我搬梯子想到樓屋頂曬點兒乾菜,不小心碰下了一塊瓦,他一下就從屋裡跳出來,指著我說:『我問你:你住過樓屋沒有?冬天,你不掃雪,凍得樓屋裂了大寬的縫;秋天,你登梯爬高,登碎樓上的瓦。平時你招來一大群王八蛋孩子,恨不得把樓板給我揭走。你睜開眼看看你住了幾年,把這樓住成個啥樣?你知道不知道樓屋是怎麼個住法?』氣得我在梯子上直打哆嗦。我可向來沒生過這麼大氣,我說:『你知道是怎麼個住法,你怎麼不搬進來住呢?』他一連氣冷笑了幾聲,說:『不住?是不到時候。到時候,你看我住不住!我不住,說不定還有人爬在地上磕頭,求我去住咧。你這個娘兒們說話可別說絕了,這個世界可不大平和!』我說:『不平和你敢怎麼的?』他嘿嘿一笑說:『那就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吧!』我說:『走著瞧就走著瞧!』……」

  大媽臉色發青,也不插話,一個勁地聽著。

  「這是昨天下晚的事情。」金絲接著說,「今天早起,我就聽院裡那個謝家婆娘說:『伢不收拾咱收拾,橫豎過不了幾天,咱不就搬進去了!』過了不大會兒,我就看見謝清齋拌了一小桶石灰,手裡提著,就來勾這樓屋的牆縫子。我就走出去說:『謝清齋!你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他說:『你把這樓住成了這樣,我來收拾收拾,怎麼算欺負你?』我看他還不停手,就一把奪過他的灰桶子說:『這樓屋是我的,用不著你拾掇!要這麼著,連東屋你也給我騰了,這也是我分的,不能叫你白住!』他把袖子一挽:『你的?這房明明是經我爺兒們的手蓋的,怎麼就成了你的?你不鬥我第二次,這房就不是你的!』那謝家婆娘也跳出來,指著我的臉說:『你的!你的!你的命還是閻王爺的哩!我問你,你男人是怎麼死的?他要不喪良心,他就不能叫狗啃了。你還不知道是井裡死河裡死哩!』……」

  金絲氣得嘴唇都白了。一雙手哆哆嗦嗦的,連餃子餡都裝不進去了。

  「要造反了!」大伯忍不住說。

  「造反?」大亂把燒火棍一晃,「我他媽把他們全嘟嘟了。」

  大媽沉思半晌,轉向大伯,決斷地說:「你去,把小契找來!把整個情況研究一下。」

  大伯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把煙袋往腰裡一掖,就蹶蹶地走了。

  郭祥也把謝清齋昨天搶奪小紅箱子的事告訴了大媽。

  大媽點了點頭,說:「我看他是先向孤兒寡婦開刀!」

  正說著話,只聽窗外有人唱道:

  一馬離了……西涼界……

  不由人,一陣陣……淚灑在胸懷……

  接著,一個人頭戴破草帽,下身只穿著一個小褲衩,光著兩條長腿,帶著兩腳稀泥,一隻手拎著魚網,一隻手提著兩條黑鯰魚走了進來。他把魚網往門口一丟,用京戲的道白說道:「末將參見元帥,不知有何吩咐?」

  他一抬頭看見郭祥,嘿嘿一笑:「侄子,我一大早起就聽說你回來啦。我想撈兩條小魚兒,咱爺兒倆喝兩盅兒!剛下上網,忽聽聖旨到,就把我給提溜來啦。」他眨巴著一雙快樂的紅眼睛,「你瞧,這兩條黑鯰魚可不怎麼太好。」

  「小契,」大媽打斷他的話,「你這個治安員是幹什麼吃的!一天價打魚,養鳥,喝酒,村裡發生的事兒,你知道不?」

  小契噗嗵把魚撒在水缸裡,見炕上有一盒「大嬰孩」煙,拿過來就抽。然後不慌不忙地說:「放心吧,情況掌握著哩!」

  「最近有什麼情況?」

  「有謠言。」

  「嘎子,」大媽說,「你把筆掏出來給我記記。」

  小契抽了一大口煙,坐在炕上,從內衣口袋裡取出了一個小本本,瞧了瞧說:「這謠言有四句:走了口上口,來了天上天,五洋鬧中華,九女守一男。」

  大媽尋思了一會兒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你瞧,」小契用手指頭從水碗裡蘸了點水,在桌上畫道,「這『口上口』,不是個日』字嗎?兩個天字對著頭,是個『美』字。就是說:日本人走了,美國人就要過來了,要打世界大戰!——金絲,給我找塊破布,我擦擦腳!」

  金絲找了塊破布撂給他,插嘴說:「哼,他們就是盼望著美國哩!」

  「這是不是謝清齋說的?」大媽問。

  「還沒弄清。」小契說,「反正不是他說的,就是一貫道王老元說的。」

  「沒弄清的,單另寫在一張紙上。」大媽囑咐著郭祥。「還有什麼?」

  「還有謠言說:五星紅旗是代表黑夜,星星不能見太陽,太陽一出,星星就完了。」

  「謝清齋還奪了勝利果實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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