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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記姚和卿先生


  自何先生故世後,父親正預備為我別延一師,恰值我們的房東姚和卿先生,決計于明年之春,在家裡開門授徒了。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於是祖母和父親,就命我拜姚和卿先生為師,而向他受業了。

  姚和卿是我姑丈寶森,姻伯鳳生的堂侄,論親誼我和他是平輩,在平時,我叫他為和卿阿哥。而且朝夕相見,因為我家與他只隔一層板壁。但既已拜他家為師,父親就命令我改口呼他為先生了(按蘇俗對於受業師稱先生,以示尊敬,在書柬上,則稱「夫子大人」下署「受業門生」。在他省則呼「老師」,不喚先生的)。他的夫人,本叫她為嫂嫂的,現在也改呼為師母了,但她很謙抑,仍要我呼她為嫂,不要呼她為師母。

  其時,姊姊已不上學了,讀過什麼「閨門訓」、「女四書」,又讀過半部「幼學瓊林」,祖母說:「既不在家裡請先生,女孩子出門附讀不方便。」於是在家學習女紅了。吾母親的刺繡頗精,教她學習刺繡,祖母有時給她溫理舊書。姚氏表兄,本來也可以向和卿先生就讀,但他的父母不贊成這位堂侄,而鳳生先生家裡,也另請了先生,他就在那邊附讀了。

  正月開學,學塾就設在第二進的大廳上。這大廳已是很古舊了,窗櫺都朽壞,地磚也裂了縫,但從前造的房子,身骨都極堅實,故家巨宅,要給子孫數百年住下的計畫。大廳是三開間,和卿先生只用西面的一間,他教木匠去做了四隻大書櫥,把這西面的一間夾開來。

  留出一扇門的空隙,掛了一個門簾,這便把大廳分開來了。但書櫥沒有加漆,只是白木的,倒也清潔。這等號稱書櫥,其實等於書架,也不過堆砌一些學生們的書籍而已。其時都是大本線裝書,沒有洋裝的,所以每一學生,都是破破爛爛的一大堆。

  裡面一張方桌,一把圈椅,是先生坐的。桌子上一方墨硯,一方朱硯,以及墨筆、朱筆,為圈點批評之用。此外還有一把戒尺,就是古名「夏楚」者,倘然有頑劣不率教的學生,那是要打手心的(從前有些鄉村學堂,還有要打屁股的)。學生們則散坐在周圍,有的是方桌,一張方桌可坐三人,半方桌則坐一人,較為舒適。椅子是方型,或長方型,如果先生家裡沒有這許多椅子,可能教學生們自己帶椅子來上學。

  這一回,姚先生招收學生(名曰:「設帳授徒」,俗語說來,就是開了一爿子曰店),學生倒來了不少,連我在內,共有十二三人,也算桃李盈門了。但是程度不齊,最大的一位是十八歲(黃築岩君,這位同學,他在五十歲時,我還見到他,是一位老畫師),年紀小的僅七八歲,過於小的開蒙學生,姚先生聲明不收,像我們八九歲至十二三歲,卻是最多。

  姚先生是一位名諸生(即是進過學的高材生),他的筆下很好,為人極勤懇而開通,好像去年也館在人家,今年才回來開門授徒,當時貼了紅紙條在大門外,上寫「內設經書學塾」,這便是開學店的招牌了,於是附近人家都來從學。不過姚先生也要選擇一番,有些太下流的孩子們,他也不收。為了他的學生整齊起見,也要問問那些學生的家庭關係,一個學塾裡有了壞學生,便足以驅逐好學生。

  我在姚先生學塾裡讀書,似乎比關在自己家裡延師教讀時候,要開展的多了。雖然從最後一進的屋子裡,走到大廳上,未出大門一步。一則,我年紀漸大,知識也漸開;二則,有了十一二位同學,知道了小孩子許多不知道的事;三則,姚先生每晚有講書一課(在將近晚間放學時)。那是對大學生們所設的,我們小學生聽了,也有一些一知半解哩。

  我最懼怕先生不在塾中,這十一二位同學鬧起來,真有天翻地覆之勢。但我也喜歡先生不在塾中,往往有新奇的事出現。有一天下午,先生出門去了,學生大起活動。那個大廳的庭院,倒也很寬闊的,只不過亂草叢生,蕪穢不治,蓬蒿生得過了膝蓋。有一個學生,在庭角小便,看見一條蛇,在草業蜒蜿而行,便向同學驚呼起來。

  一個大學生,便沖出庭院,說道:「打死它。」又一個同學說道:「捉住它。」但大家說:「蛇是有毒的,不如打死它。」於是即有一人,拿了一根門閂來打它。他們記得一句成語:「打蛇打在七寸裡」,因此真個用力在七寸裡亂打。蛇負了傷,還是拼命的逃,有一句俗語,叫做「蛇鑽的窟窿蛇知道」,這種舊房子,多的是牆頭縫,蛇便拼命的向牆頭縫鑽去。有一位同學呼道:「不好了!給它逃走了!」有一位同學奔上去,蛇的身子,一半鑽進牆頭縫,它的尾巴,還拖在外面。他便雙手把蛇尾拖住。伹蛇尾很滑,他抓不住,便大呼「幫幫忙」,於是另外一位學生,也來幫著他,就是所謂「倒拔蛇」者,把那條蛇,拉出牆頭縫裡來了。

  那位年長的學生,可稱是捉蛇能手,他倒提了蛇尾,只管把它向下抖,蛇也無力掙扎了。又是一頓門閂,蛇也已經半死了,打死了這條蛇,怎麼辦呢?一個學生出主意,說是「把它丟在河裡」(桃花塢是沿河的,但沿河多造了房子)年長的學生,提了蛇尾,將要擰出門口,可是門口開了一家裁縫店,他們的開店娘娘不答應,不許擰了死蛇,在他們的店堂裡經過。他說:「打死了蛇,它是要來討命的」。說了許多迷信的話。

  這可怎麼辦呢?有人主張,不如把它火化了吧?大家也以為然。因此到鄰家,討了稻草茅柴,把它燒起來。不想驚動了住在隔壁松下清齋的大書家姚鳳生先生,他聽的外面一片喧鬧聲,又見庭中轟然的火光,問起什麼事?學生以實告,鳳生先生大罵,「你們這班頑徒!」及至和卿先生回來,他又喚他去訓斥一頓(和卿先生是他的侄子)。先生回到學塾裡,除了我們幾個小學生,對於此事無份外,打了一個「滿堂紅」。

  這班同學中,除了一位黃築岩兄,是一位畫家,又是一位醫家,前暈曾述過。還有一位姓王的,已忘其名,本來是一個水木作頭的兒子,後來自己便做了大包作頭,並且在上海包造大洋房,很發了一點財,偶然在上海一次宴會上遇到,談起來,方才知道是同學。他有兩隻招風耳朶,當時我們叫它「大耳朶」,他是蘇州的香山鎮人(蘇州的水木工匠,都是香山人),直到我們敘舊時,他的香山口音,還不曾改變過。

  和卿先生的開門授徒,大概不過兩年多光景呢?他便出外作幕去了。原來他和吳清卿(名大澄)為至戚。吳放了湖南巡撫,便招了去,在撫院中,他當了「殊墨筆」(郎代批公事,此職,惟督撫衙門始有之)。說起吳清卿,蘇州有兩個吳清卿,一為做湖南巡撫的,蘇人稱為貴的吳清卿;一個便是我的舅祖,我祖母的弟弟,號稱蘇州首富,蘇人稱為富的吳清卿。後來這兩個吳清卿的孫子,都成了畫家,一個吳湖帆,一個吳子深。

  和卿先生初名元豹,後因元豹兩字,音同元寶,改名為元揆,他是一位廩生,文學很優,字也寫得很好,為人忠厚誠篤,但他的同族中,說他是書呆子,呼他為「瓦老爺」(蘇州人嘲笑忠厚老實人,有此名稱),他自從作幕以後,便拋棄了教書的生涯,以保舉及捐資,得知縣職,到江西去候補,做過了幾任知縣。他的兒子號學洲,學洲的兒子名賡夔,筆名蘇鳳,是一位元名記者,以親誼的關係,我比他長兩輩,所以蘇鳳呼我為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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