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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延師課讀


  自從遷移到桃花塢後,我的讀書發生問題了。因為同居人家以及鄰近,並沒有一個私塾,而且因為我年紀太小,祖母及母親不肯放我走出大門去,我那時不過七歲多吧,而生性懦弱,易被同學所欺,於是決定請一位先生在家課讀。

  請的那位先生姓何,名叫希鏗,這兩個字是名是號,現在已記不清了。他年紀很輕,不過二十多歲,還沒有娶過親,是一個長長的身體,瘦瘦的臉兒,說起話來,低聲下氣的。

  何先生是沒有進過學的,從前的文人,以進過學為本位,稱為生員(即是秀才),沒有進過學尚在考試中的,稱之為童生。有五六十歲而尚未考取秀才者,稱之為老董生(更有年高者,稱之為「壽童」,其名甚可怪也)。從前蘇州請先生,也有等級,這等級是根據於科舉的。大概未進學的,等級最低,館穀最少;已進學的高一級;補過廩,文才好的,再高一級;中過舉人的,再高一級。至於中過進士的,也不會當一個處館先生了。除非是那窮京官,在北京的王公大臣家裡,教他們的子弟。

  何先生的館谷,我記得只有三塊錢一節。原來蘇州致送教師的修金,不以月計,而以節計的。一年分為六節,便是清明、端午、七夕、重陽、冬至、年底了。三塊錢一節,質言之,就是只有一塊半錢一月,十八塊錢一年了。後來父親又送了他三節的節敬,每節兩元。這個三節,又是什麼日子呢?便是端節、中秋、年底,那末每年又多了六元,總共是二十四塊錢一年。

  中國幣制一向沒有本位,在官家以銀兩計算,即所謂生銀制度,在民間則都以製錢計算。許多有錢人家,如雇用工人、傭僕們,也都是講定每月薪工幾千幾百文。但自從墨西哥銀圓流行到中國來後,江南大都是用銀圓計算了(俗呼之為「洋錢」)。當初每一銀圓(銀圓亦作銀元),可以兌製錢一千有零,那時以何先生的資格,每年二十四元,待遇不算得太低,因為當時的物價太便宜了。

  並且江南當時的風氣,出外處館,也是一種清高的職務,待遇不靠這一點館薪,而膳供似更重要。吳中向稱文物禮教之邦,對於敬師之禮,非常尊重。家堂裡還有一塊「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以為人生所最當敬重的五個字,師也占了一位。這正是「論語」上所說的「有酒食,先生饌」,所以人家對於先生的膳食問題,是相當注意而不敢輕忽的。

  有些大戶人家,家裡請了許多帳房先生(大概是管理田地房屋事宜),稱之為東席,而所請的教書先生則稱之為西席。而東席不能與西席分庭抗禮,西席先生吃飯,往往另開一桌,比較優厚。學生年紀大的,就陪了先生吃飯,若是小學生,往往先生獨自一人吃飯。更有人家於吃飯後,命廚子來請問:「師爺明天喜歡吃些什麼菜」的(我曾經受過此種待遇,但要我點菜,那是大窘事,只好謝絕他道:「隨便什麼都好」,真是「孟子」上所說的「待先生如此其恭且敬也。」)

  我們供給何先生,不豐不嗇,大概是兩葷、一素、一湯。夜飯,蘇州人家有飯也有粥,我們就加兩小碟粥菜。那是何先生一人獨吃,我不陪先生吃。我小時頗嬌養,吃東西很麻煩,肥肉不要吃,多骨的魚不敢吃,愛吃的只有蛋和蝦,人也瘦弱,吃得很少,每飯不過一碗,祖母和母親很以為憂,吃飯似須加以監督。

  我們學堂裡,共有三人,一是我,一是姊姊,一是四姑母的兒子,我的姚氏表兄。姊姊比我大三歲,名蓉,祖母說:「給她讀一二年書,能識得幾個字罷了。」所讀的什麼「閨門女訓」之類,也有好幾種吧,她還在習女紅,不是天天到書房的。我的姚氏表兄,年紀比我大兩歲,但是他的資質太不聰明,我在前章已說過。所以在三個人中,我算是一位主角。

  論何先生的教法,遠不及陳先生的認真,我是個小孩子,也自覺得。父親雖是商業中人,覺得教小孩子只是死讀書死背,頗不以為然。他以為小孩子要開他的知識,須從講解入手,他意思要請何先生給我講書。但這些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近乎哲理的書,小孩子如何聽得懂?不但是我們聽不懂,連何先生也有些講不明白呢?

  於是父親又去搜購了那種易於講解的書,如「孝弟圖說」(木刻本、有圖畫、刻得很精緻),「兒童故事」之類,使小孩子易於明白的書。何先生講是講了,只是呆呆板板,使我們不感興趣。而且有幾段,何先生不講,我亦懂得。何先生是住在我家的,每隔三、四天,回家住一次,到明天,往往告假一天。到了半年以後,我家方才曉得何先生是患著嚴重的肺病,照現在說來,只怕他的病歷,已到第三期了。

  何先生家境不好,他又捨不得我家這個館地。在我們家裡,他曾咯過一次血,他卻對我們的女傭說:「這是鼻衂。」祖母已經起疑心他有病了。及至有一次,他有三天不曾到館,祖母派了一個女傭人到他家裡去問候他,方知他病得很厲害,他的母親(我的太師母),向女傭人垂淚。女傭人回來一說,祖母連忙命人送錢去,送東西去,並且安慰他,不必急急到館,多休養幾天。祖母又常常送藕汁,什麼仙鶴草熬的膏子,說是專門治吐血病的,多方去慰問他。

  後來他的病有些起色了,頗想力疾到館,我們家裡,連忙去勸止他。那是有些私心的,當時也早知道肺癆病是要傳染的,如何再能到館與孩子們日夕相親近呢?但過了一個月,何先生又病倒了,這一次,病很沉重,蘇州人稱之為「癆病上床」,意思就是說就是不能再起床了。何先生也自知不起,但他在病中,還懷念他的館務,懷念我們讀書的荒廢,他請他老兄大何先生來代館。這位大何先生其貌不揚,學問也不好,我們的顧氏表姊,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何仙姑」。何仙姑本為八仙中的一位,所以稱為何仙姑者,因為他是何先生的哥哥,「仙」與「先」同音,「哥」與「姑」同音也。

  何先生之兄來代館以後,未及年終,何先生已辭世了。可憐他的年齡,不過二十多歲。那個時期,蘇州青年,患肺病者甚多,往往一家兄弟數人,互相傳染,全患肺病。大概因為是慢性傳染,不知趨避,其次則體力柔弱,失於運動,尤其那些富家子弟,更容易患此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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