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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祖上了晨勉的車,他更白了,因為光線的關係,他整張臉看起來是藍綠色:「你在等我時喝了紅酒?你想念我嗎?」

  晨勉微笑: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眼睛注視前方:「你永遠知道我做過什麼。」他們坐下來,祖仍比她高得多,車頂太矮、車距太短,一切都過分局促。

  祖沉沉望著她:「你對我失望嗎?在性關係上我不再那麼需要你?」

  晨勉閉上雙眼,聞到祖的氣息,她根本嗅不到酒味。她不要永遠持續的愛情,那只瘋子才辦得到;她突然意識到祖在羞辱她。那種感覺使他們所在的地方更暗。

  晨勉默默流著淚,她說過,關於他們之間,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過那麼多淚水。以前,這車子裡最可能發生的事是作愛。她根本不需要他,是身體需要他,他很清楚。她淡淡地:「你的時差過去了嗎?」他可以痛駡她、離開她,不應該只用性來羞辱她。

  「你曾經夢到我嗎?」

  「我說過我從不作夢。」

  祖將前座擺平,他由上端俯視晨勉:「你說過作愛的感覺最接近真實。」

  晨勉知道他要說什麼了。事實如此,他可以以作夢代替作愛,她不能;所以他不在的時候,她和像他的人作愛。

  晨勉直起身子:「很抱歉,我不能在夢中證明我的能力。」

  祖大聲咒駡:「你為什麼不能控制你自己?」

  晨勉覺得堅強:「你在遇見我時,我就已經是這樣子的;如果我曾經勾引你,我致歉!丹尼,我沒有辦法控制我自己,身體或行為、心靈。你應當知道這對我也造成迷惘。」這段話,晨勉以往從未說過,深藏她潛意識裡,她很不願意用中文表達;那和她中文思考路線無法並存。晨勉使用英文敘述,覺得像背別人的臺詞。

  晨勉以轉述的語調說:「你要你這個人生嗎?」聲音失去彈性:「你也知道這是我的三句預言之一,我終於明白,我不能不要我這個人生;有人要我開始就開始、結束就結束,怪不得我比別人更直接經歷情感,更容易碰到事件。一直到你出現,丹尼,是你使真相浮現;所以,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請你不要再折磨我。」

  晨勉將座位扳正,嚴肅地注視祖:「好好照顧你母親;你會繼續發現天堂。當你下回碰見女人,你識別她是不是魔鬼的方法,試驗她會不會拒絕你的愛。祖,我不是魔鬼,我不可能拒絕愛。我頂多是只幽靈,很容易疲倦的幽靈,她不能陪你了。對不起!」

  晨勉回家路上,晨光通向她緩緩退後;白晝來臨,燈火熄滅,整座城市比她想像中更黑暗。真相隨她的心情而轉變。她父親說得對,她應該改變一下生活,她現在的生活使她腐敗。她決定辭掉劇院舞臺監督的工作,去大陸試試馮嶧提的表演媒介。仔細想想,她的生活就像一塊抹布,老用來擦同一張桌面;抹布腐朽,桌面也不乾淨。

  晨勉很快遞出辭呈,並且打了電話給晨安,告訴他祖回到臺北的訊息。晨安語氣仍十分冷漠,她非常清楚,因為晨安不需要她;晨安自己過得自在,安身立命一切不成問題。他們之間若有膠轕,起因一定是祖。晨安的情感價值觀向來古怪。她沒說和祖發生的事,她只是把晨安的祖交還給晨安。很奇怪,她這個晨安弟弟,從小就像她的良心,時不時冒出鞭笞她。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恨過他。

  晨安問起祖的母親治療計畫,晨勉說:「我不清楚,應該沒有問題吧?」

  「你在哪裡?」

  「家裡。我辭職了,準備和馮嶧一起去大陸。」

  「拍拍手,不告而別?」晨安語氣充滿挑釁。

  晨勉放棄跟他拌嘴,他們已經拌了一輩子,實在夠了。她說:「我沒有不告而別,他跟你一樣不需要我。晨安,如果你關心他,為什麼不去看他?」

  「單細胞動物!」晨安蔑視人的程度已經到達病態。

  「是啊!我很樂見你們繁殖成功比較高級的多細胞情感;不過最好先培養多一點勇氣!晨安,你們這種人最讓人看不起的,就是你們沒有勇氣。」

  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感情,也沒有勇氣承擔。他們神秘地穿梭在人群中,他們知道關於自己的一切真相,就是沒有勇氣定位。所謂一種同性戀的歷史,是所有情感解放進化最慢的。

  「我說完這次就不再說了。如果你傾慕祖,你就去進行,那是不是雙向交流,一點都不必考慮,至少對你是發生過了!晨安,渾噩如我,尚且不願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過去了;你這點事又算什麼呢?」

  是晨安掛了電話,但並非斷然掛上。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放下話筒。

  她擊中晨安最頑強或最脆弱處?晨勉不知道。有一天,她將知道。

  離開祖的身體,使她身體變得堅強;晨安或許應該試試不要那麼滿足自己的智慧,像豢養一隻怪獸。但是她知道,她和祖的事不會那麼快結束,依照她經驗,要結束,祖上次回美國以後就該結束了,祖曾經說他最怕難纏的事;他們之間恐怕就是糾纏。

  她的身體沒有任何變化,她沒有懷上多友的孩子。她很想去看醫生,檢查她的生育機能,但是馮嶧一口就否定了:「該你的就會有;不該你的,檢查也沒用。」那麼,她是不會有孩子了?和馮嶧沒有,和祖沒有,和羅衣沒有,和多友沒有。這些男人都不能改變她的命運。馮嶧恐怕說對了。

  晨安再打電話來是轉達祖想見她。晨安去過醫院了,祖母親的病情並不單純。祖希望晨勉去醫院。他母親似乎需要女性的瞭解;女人才懂女人。

  這與他們的情感無關,晨勉願意去安慰一位女性。她同時注意到快過年了,恐怕祖和他母親將在醫院過年。祖這輩子哪裡都沒去過,真慘。她和祖從來沒在其它地方見面。也許祖說對了,他們應該到另一個小島走走。

  晨勉帶了幾本書,一包淡煙和紅酒,書是給祖的,淡煙和酒是給「她們」的;戲劇性格的人喜歡「助興」。必要時,她或者也需要一口煙或酒。

  祖在會客室等她,晨勉先打過電話;保持禮貌,就是保持距離。祖理了個小平頭,他說醫院裡理髮很方便,他從來沒在外面理過發,小時候母親剪,大了自己「修理」。他雙手抱在臉前,一種認錯的萎縮;臉色黯然,溫和的光極不穩定。晨勉在那一刻意識到,祖比自己小六歲,無論如何,他已經承擔了他們在年齡上的差距;他不提,她不應該忽略這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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