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保衛延安 | 上頁 下頁
七六


  周大勇走過去一問,知道這裡是旅司令部駐地。閃亮的窯洞裡住的旅首長。他問清了去他們團的路線,正要轉身走,又聽見旅政治委員在窯洞中喊:「外邊是周大勇?進來!」他扭頭向陳興允說:「老陳,湊巧!我們不是要派點子部隊去掩護運糧?周大勇他們也許可以去。」

  三四天以前,陳旅長在電話上聽到團長趙勁向他報告:周大勇和他的連隊下落不明。當時陳旅長愣了一下,便喊:「派人,立刻派人去找。你一定要把我的戰士們找回來!」這幾天,他常常一言不發,獨自苦思,就算周大勇完了,可是要把那形樣從心裡挖去是不可能的。有時候,他又連連向旅政治委員說:「周大勇很機靈,保管出不了什麼漏子。」旅政治委員從話音中聽出,陳旅長說這些話只是為了安慰他自己。現在,周大勇在外頭說話的聲音,給陳旅長帶來很大的高興。陳旅長為了表示自己的樂和心情,正在盤算用些什麼嚴厲的話來「''w」周大勇。

  可是周大勇一進來,陳旅長的心猛烈地抽動了一下,一切興致都跑得精光。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從頭到腳打量周大勇,像是第一次看見他。

  周大勇頭上纏著繃帶,臉又黑又瘦,兩腮陷落,眼窩、鼻眼裡盡是沙土,讓火燎過的黑眉毛變成黃的了,眼睛倒是顯得更大了。他身上的衣服花裡胡哨的,有泥巴有血跡,有火燒的洞,有子彈穿的孔。衣袖打肘子往下都被火燒去了;褲子從膝蓋以下撕破幾綻。那光腳丫子有血有泥又腫,看起來格外厚、大。

  他直挺梆硬地站在首長們面前,微微抖動嘴唇,想說什麼,可是那乾燥發腫的嘴唇不聽使喚。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互相望瞭望,默默不語。

  變了!大變了!可是周大勇那雙眼睛還閃著無窮無盡的頑強的光。它像是在說,殘酷的戰鬥並沒有熄滅青年的英氣;也像在說,艱難和痛苦並不能折服為理想而鬥爭的人。

  旅政治委員左手搭在周大勇肩膀上,叫了聲:「大勇!」他的眼光在他臉上轉動,頭輕輕的左右擺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陳旅長抓住周大勇的胳膊,說:「站到這裡幹什麼,還沒累夠!坐下,好好歇歇,坐下!」

  陳旅長不看周大勇,來回走動著說:「看得出來,打得很苦!打得很苦啊!戰士們呢?」

  「外邊!」給首長說話就是這樣坐著?周大勇正要站起來。陳旅長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和他肩並肩坐下。警衛員端來一碗水,旅長接過來遞給周大勇。

  周大勇端著水,手直打顫。呵!那手腫的像發麵餅子,有幹血巴有泥巴。

  楊政委聽說戰士們在窯外邊,就急急地走出去了。

  陳旅長說:「回來咯!我知道你們會回來的。你們團長派了所有的偵察員和十幾個騎兵通信員去找你們。你沒碰到?倒楣的事常是往一塊湊合的。戰士們全都回來啦?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回來。這是可以想到的!可以想到的啊,同——志!」

  陳旅長用左胳膊攬著周大勇的肩膀。這,讓周大勇挺不自在。他剛參加部隊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時,旅長這樣規勸過他。他在二萬五千里長征中走不動的時候,旅長這樣鼓勵過他。他過雪山草地餓肚子哭鼻子的時候,旅長這樣安慰過他。可是自從他下連隊當了戰士以後,多數場合旅長對他是蠻嚴厲的,有時候簡直嚴厲得不近情理,叫人受不了。因此,周大勇常想看見陳旅長,可又躲著他。

  陳旅長呢,他看見周大勇這副死而復生的樣子,心裡有一種強烈的疼愛和激動。他對周大勇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父兄對子弟的感情。他不只是親眼看著他從一個討飯的孩子成長為一個英雄,而且是和同志們一道兒把他撫育成人的。陳旅長說:「大勇,告訴我,你們打得苦嗎?一路上的情況怎樣?」

  周大勇那勇敢自豪的眼,變得純真,羞怯,還帶點稚氣。

  兩隻手好像變成多餘的東西了,放在哪一塊也不合適。他毫無目的摸著衣角,說:「沒有什麼,完成了掩護任務,我就把戰士們帶上趕主力部隊。路上,敵人戳打了我們幾下,我們也戳打了他們幾下!」

  陳旅長問:「你說得多輕鬆!——你看我吧,不要老看著牆壁——你們從榆林城郊撤退時,敵人一定反撲了。路上也許和南下的三十六師猛幹了幾場!」

  周大勇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沙土,拘拘束束,舌頭像短了半截。他說:「和敵人碰打幾下,那是免不了的!再說,部隊就是為打仗用的,不打仗還叫什麼部隊!」

  陳旅長的心劇烈地動了一下,再沒有問什麼。他一邊朝灶火台跟前走,一邊說:「你看,三十六師多積極,現在進到米脂城以北三十裡的鎮川堡了。」他從灶火台上端起一個碗,走到周大勇跟前。

  嘿!三個熟土豆,周大勇像看見酸杏子一樣,幾天來第一次感覺到口裡有了唾沫。

  陳旅長指著土豆,說:「來!你三口就會把三個土豆吞下去的,不過要慢慢嚼。你幾口吞下去,連它的味道也嘗不出來,那多可惜!」

  旅長遞過土豆來,周大勇往起一站,伸手去接。因為起來得太猛,眼前突然一團黑,還啪啪地爆火星子。他連忙用手扶著牆,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當他睜開眼的時候,看見陳旅長臉色非常嚴肅,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周大勇望著牆壁盤算:首長們大約在地圖邊站了多半夜了,興許米麵屑也沒沾口。這三個土豆准是陳旅長、楊政委和參謀長的口糧。

  陳旅長說:「吃吧!多妙啊,三個土豆!」

  周大勇心虛口松地說:「我不餓!」

  陳旅長大聲喊:「什麼?真是要不得!」

  周大勇連忙抓過三個土豆,再沒敢說二話。旅長的眼睛多尖啊,誰還能瞞哄了他!

  周大勇拿起一個土豆剛咬了一口,幾個戰士的影子閃在他眼前:他們就是那昨天說「連長,餓啊,走不動了!」的人。周大勇當時對他們說:「走啊,同志們,我知道你們,你們走得動!」

  周大勇乏的像攤泥。他把土豆拿在手裡,就頭低在胸前睡著了。

  陳旅長背著手,站在周大勇跟前。他那炯炯的眼光,長久的停留在周大勇臉上。他像是在周大勇身上發現了某種事物,某種深深地動人的事物。他甚至於驚奇自己以前不曾體會到它。

  楊政委走進來,輕輕地走到陳旅長跟前。兩人不吱聲地望著周大勇。有時交換著感動的眼色。

  窯洞裡,除了周大勇那從甜睡中發出的舒暢而均勻的呼吸聲以外,靜得能聽見人們的心臟跳動。

  陳旅長雙手塞在褲兜裡,來回穩實地走著。楊政委還站在原地,輕輕地呼吸,生怕驚醒周大勇。讓他多睡一分鐘,只有軍人才知道這一分鐘的睡覺多美,多難得啊!

  楊政委低聲說:「給累壞咯!我剛才和戰士們談過,他們很慘烈地打了幾天幾夜。還帶回來一些傷患和俘虜。我讓政治部和衛生部馬上派人來安頓!」

  陳旅長和楊政委走到牆壁上掛的地圖邊。陳旅長看了看地圖,說:「派人去掩護運糧的任務,決不能讓周大勇他們去執行!」

  「要得。我們另派別的部隊去。」

  周大勇睡得正香。他夢見他率領戰士猛烈地向敵人衝鋒,突然一顆炮彈轟的一炸,炮彈掀起的土把他埋住了。他一驚,醒來了。睜開眼一看,首長們站在地圖下。在首長面前就呼呼地睡大覺!他怪不好意思地站起來。也正在這一刻,他聽見陳旅長和楊政委的話尾:不派周大勇而派別的部隊去執行什麼任務。

  周大勇向前走了兩步,說:「有什麼任務一定交給我們。」

  陳旅長和楊政委回頭一看,周大勇氣昂昂地站在他們身後。

  陳旅長把周大勇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一番,說:「你偷聽我們談話?鬼得很。你睡了一覺?這就是戰士們說的:『騎馬坐轎,不如扳倒睡覺。』我知道你睡得多舒服!」

  楊政委說:「離天明還有半個鐘點,你們在這裡吃了飯再回去。不在這裡爭取吃飯,那你會後悔的。」

  周大勇問:「任務呢?」

  陳旅長嚴厲地瞅了周大勇一眼,沒吭聲。他轉過身去,來回走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