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保衛延安 | 上頁 下頁
五〇


  衛毅看了看衛剛的信。他微微聳動肩膀,臉抽動了一下,一陣劇烈的震動通過全身。他左手按住那封信,右手扼著那管筆,兩手冰冷。他睜大眼睛,凝視那封信,但是什麼也看不清。他覺著頭上像是箍了一道鐵環,那鐵環不停地縮小。有什麼霧騰騰的東西在眼前旋轉,耳朵裡塞滿了雜噪的響聲。有一眨眼工夫,他覺著胸口悶氣的像要爆裂,心劇烈地絞痛,思想混亂。他問自己:「誰犧牲了?」想來想去還是想不清。過了一會,他鼻孔微微張動了一下,仰起頭,臉像青銅刻的一樣,沒有表情。停了一陣,他那呆滯的眼光,落到那個參謀臉上(他始終沒有看見周大勇站在他面前),嘴唇機械地動了一下,像是說:「他完了?不會!」他的心顫動了一下,又埋下頭去寫報告。寫了一陣,一看,歪歪扭扭不成話,他用鋼筆嚓嚓拉去了兩行。眼睛死死地盯著牆角,衛剛冒騰騰的樣子顯在眼前。他覺得,說衛剛犧牲,完全是胡扯,根本沒有這回事。他又埋下頭去寫報告。當他寫了四五分鐘,再抬頭看時,那個參謀還站在原地。他直想發火;一邊寫一邊眼不離紙地說:「去,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打擊,我們能經受得起!

  就要前仆後繼嘛!他倒下去了——」他用拳頭猛擊桌子,墨水瓶跳起來。「難過什麼?把眼淚擦去,同志,你要——一參謀,俘虜是五百六,還是五百七?捉住的敵人團長是不是叫張效武?嗨!俘虜數目要搞清,旅部又打電話催哪!」他搖了搖電話,講了幾句什麼,接著,又叫人,又忙著吩咐事情。他的聲音是森嚴的,微微顫動的;感情是不平衡的。

  周大勇望著衛毅那樸實穩厚的臉膛,想著衛毅那無窮無盡的工作精力和熱情;心裡沉甸甸的。他想:「我一生一世都要把參謀長這樣人,記在心裡。」

  周大勇走出團部。他記不清自己怎樣把材料交給參謀長的。他眼前只有衛參謀長那忙碌的形樣和衛剛那氣剛剛的臉膛!

  周大勇走到河槽裡,見團衛生隊長一邊用河水洗手上的血,一邊氣洶洶地批評他身邊的軍醫。軍醫好像很不服氣,和衛生隊長吵起來。

  周大勇停住腳步,聽到他們說話中不斷地提到衛剛。他就跑過去問:「衛剛怎樣?」

  衛生隊長說:「怎麼樣?說起來真氣死人!敵人飛機把十來顆大炸彈扔在衛剛周圍。衛剛頭上負傷了。傷並不重,血卻流的不少,最倒楣的是他被沙子埋住了。後來,醫生和衛生員把他從沙子裡刨出來,都說他犧牲了。嗨嗨!我偏偏不信他會犧牲。」

  周大勇被興奮和吃驚的感情,同時抓住。他急迫地問:

  「那麼衛剛還活著?是嗎?是嗎?」

  衛生隊長說:「死活還不一定,不過目前還不能把他放在陣亡人員名單中,最少我希望如此!」

  【第五章 長城線上】

  一

  西北野戰軍八月五日進到榆林前線,六日拂曉打響,東起禿尾河邊上的神木、府穀縣,西到長城跟無定河相交處的波羅堡,全線向敵人進攻。經過日夜的猛烈戰鬥,消滅敵人兩個團、兩個營和四個縣的反動地方武裝以後,西北野戰軍各部,紛紛向榆林城下挺進。接著,對它舉行了兩個通夜的圍攻。

  我軍總是夜間攻擊;白天主攻部隊撤退,只留少數部隊堅守已經奪取的城郊陣地,監視敵人。

  第三天拂曉,主攻部隊撤退的時候,周大勇率領的第一連被留下來,協同兄弟部隊,堅守榆林城西郊的陣地。

  周大勇爬在一個土丘上,觀察了一下周圍的情景。黃沙丘上,到處都是發黑的彈坑;許多工事和交通壕,都被炸垮了。他身邊一排柳樹上的枝葉,都讓子彈打光了,晚上棲居在樹上的小鳥都被子彈打死,掉在樹下。周圍有幾棵大樹,讓炮彈連根掘起摜在一旁。晚上戰鬥原來這樣激烈!

  太陽露頭的時光,敵人開始了猛烈的轟擊。炮彈撕扯空氣,發出撕心裂膽的怪嘯聲。炮彈炸處,火光升騰,飛濺的泥土唰唰落下,硝煙熏得人眼睜不開!

  周大勇滾下土丘,穿過煙霧,跳到工事裡,喊:「同志們,準備手榴彈,敵人要反撲咯!」

  戰士們緊張地在戰壕裡活動起來。

  敵人反撲的兵力並不多,因此很快就被擊退。

  敵人不間斷地轟擊,不間斷地反撲,一直鬧騰了六個鐘頭,但是毫無結果。

  晚上,我軍又向榆林城發動了攻擊,槍炮聲像狂風一樣裹住了榆林城。敵人在城牆上驚慌地吼喊,還把棉花、羊毛、被子蘸上油,點著,扔在城牆外,火光包圍著榆林城。

  周大勇率領第一連戰士,抬上雲梯,向榆林城西門攻擊。他們攻擊到離城牆百十來公尺遠的地方,突然,從泥水裡滾過來一個營部的通訊員,拉住周大勇的衣服,說:「營首長命令:你連撤回進攻出發地。」

  周大勇渾身是泥,口乾舌燥,心火挺盛,直想揍通訊員兩拳頭。他嗓子沙啞地問:「為什麼?」

  「誰知道!反正是營首長的命令。」

  第一連的部隊撤回進攻出發地。

  周大勇爬在泥水裡,炮彈在他周圍爆炸,泥土、樹枝、石塊,唰唰地落在他的背上。他恨恨地咬緊牙,血在全身湧流,胸膛裡像有什麼東西要炸裂。他想:「撤退!搞什麼名堂嘛!」

  這時候,周大勇聽見爬在他後邊的擔架隊員——老鄉們,在嘰哩咕嚕地議論:

  「咱們隊伍不打榆林啦?」

  「誰說不打啦?你再胡說,我就要抽你的筋!」

  幾個黑影蹭蹭蹭地爬到周大勇身邊。

  「連長,為什麼撤退?我們非打上去不可,非剝掉這幫賣國賊的皮不可!」馬全有的聲音。

  「連長,我們死也死到榆林城頭上!」李江國滿肚子的怒氣。

  周大勇用拳頭在地下一捶,說:「你們擠到這裡想挨炮彈?命令撤退就撤退!去,掌握部隊去!」

  敵人接二連三地打起了照明彈。照明彈像大電燈一樣掛在天空,把城郊我軍陣地照得亮堂堂的。敵人趁著照明彈的光亮,用各種炮火猛烈地射擊。炮彈爆炸的火光像閃電一樣撕扯夜空。

  周大勇一陣爬在稻田裡,一陣跳到水渠裡,一陣在黃沙中匐匍前進,一陣彎下腰躍進。他朝左邊跑了幾十公尺,跟教導員張培碰了個面對面。張培扭轉身,說:「正要找你,來!」

  他的左手纏著繃帶,不能匍匐運動。彎下腰,冒著密密麻麻的子彈,像飛的一樣,向後跑了幾十步,縱過水渠,跳下壟坎,爬到一塊凹地裡。他的動作那樣迅速輕巧,連周大勇都驚服了。

  張培跟周大勇並排爬著。

  周大勇問:「教導員,部隊撤下來了。是不是馬上還攻擊?」

  「倒楣的地方!泥水簡直把腸肚泡成了漿糊!大勇,我們野戰軍全部要拉走!」

  周大勇倒抽了一口冷氣,腰往起一弓,像是要蹦起來,急問:「全部撤走?」

  張培輕輕地把周大勇的脊背壓了壓,說:「不要急,部隊是要全部撤走。——瞧這討厭的照明彈!要趕緊設法把傷患救護下來。——敵人從西面來的援兵整編三十六師,沿長城兩側向榆林城急進,現在已經進到離城二三十裡的地方了。我們撤走,馬上就撤走!」

  周大勇牙齒咬得吱吱響,說:「我們攻了幾天幾夜,部隊也有傷亡,莫非就能白白地便宜了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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