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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保衛延安 | 上頁 下頁
四一


  王成德問:「大勇,想什麼哪?氣還沒消?」

  周大勇說:「老王,傷腦筋真是傷夠了!有一天我們要有了現代化的裝備,我打破頭也要掌握它。」

  遠處刮來大黃風。那黃風,就像平地起了洪水,浪頭有幾十丈高,從遠處流來。戰士們盤算:「這許涼快點!」他們把帽檐往下扯扯,讓帽檐遮著眼睛,等候黃風刮來。

  大黃風裹住了戰士們。天地間灰濛濛的,太陽黃慘慘地掛在天空。戰士們一點也不覺得涼快,反倒像從火炕跳到開水鍋裡了。這呀,是沙漠地的熱風啊!戰士們悶熱得喘不過氣,沙粒把臉打得生痛。他們睜不開眼,迎頭風頂住,衣服被吹得鼓脹脹的。大夥定定地站穩,像是腳一動,人就會被風卷到天空去。

  熱風過去了,太陽又發潑地噴火。暴熱、口渴、疲勞在折磨人!

  有一個戰士跑上來向周大勇報告:「炊事班老孫又昏倒了!」

  周大勇急急地離開隊伍行列向後跑去。通訊員小成也跟著連長向後跑去。周大勇通紅的臉上汗水混著沙土。他渾身是汗,衣服透濕,像剛從河裡跳出來一樣。

  周大勇跑到老孫跟前,看見一個炊事員抱著老孫。

  他一條腿跪下去,從炊事員懷裡把老孫抱過來,緊緊地摟到胸前。

  那個炊事員站起來,說:「連長!老孫,老孫不行啦!」

  周大勇說:「去!快去幫助指導員。看,那不是指導員?他又扶著誰!」

  那個炊事員望著老孫,遲遲疑疑停了好久才走開。

  老孫眼發直,乾枯的嘴唇咧開,臉漲得通紅,脖子上暴起發紫的血管。他的嘴唇動著,仿佛要給自己的同志和這世界留句什麼話,但是說不出來。不大一陣工夫,他的呼吸由急促變得微弱了,臉由通紅變成灰白……蠟黃……

  周大勇緊緊地摟著老孫,眼珠子一動也不動地盯著老孫那半閉的眼睛,心神錯亂地嘟噥:「有一口水就好了!有一口水……」通訊員小成也機械地重複:「有一口水就好了!」

  一口水一條命呀!

  敵人三架飛機,繞過來又栽下來,一條條的火箭,穿在周大勇周圍的沙子裡爆炸了。炸起的沙土撲在周大勇和老孫的臉上。周大勇用自己的胸膛遮掩住老孫。

  周大勇望著那俯衝掃射的敵機,眼裡噴火。他心裡猛烈的仇恨混合著撕心的痛苦;渾身顫動,嘴唇發抖。哪怕他周大勇一分鐘以後就死去,但是在這一分鐘以內,他也要把那美國走狗的心肝挖出來!

  團衛生隊隊長,騎著馬趕來了。他跳下馬,喊:「有辦法,有辦法,這針藥有效。」

  衛生隊長拼命地把注射器的針尖往老孫胳膊上的血管裡紮,可是紮不進去。生命離開了老孫,血管,筋肉都僵硬了!周大勇把老孫輕輕放到地下,站起來。他把自己的破衣袖子撕下一片,想蓋在老孫臉上,免得沙子吹進老孫眼裡。可是周大勇拿上那塊破布,呆呆地站在那裡,像是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像是他的心臟停止跳動,血液停止迴圈,思想也木然不動了!

  老孫啊,老孫!同志們走路你走路,同志們睡覺你作飯。為了同志們能吃飽,你三番五次勒褲帶。你背上一面行軍鍋,走在部隊行列裡,風裡來雨裡去,日日夜夜,三年五載。你什麼也不埋怨,什麼也不計較;悄悄地活著,悄悄地死去。你呀,你為災難深重的中國人民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啊!

  小成摸摸老孫衣服兜兒,看有什麼遺物可以給老孫家裡寄去。他從老孫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一個小本子。小盒裡裝著針線、破布、鉛筆頭跟炊事班的立功計畫。那上小本子是麻紙訂的,因為怕雨淋濕還用油布做了個皮子。那小本子的每一頁上都留著老孫的黑指印,每一頁上都歪歪扭扭地用鉛筆寫著核桃大的字:毛主席。

  老孫不識字,可是他看見同志們都給毛主席寫信,他也想寫。他想把自己滿肚子的話,寫給自己的領袖毛主席。這樣,他開始學字。他這上了年紀的戰士,宿營後燒行軍鍋煮飯的時候,在這小本子上花了多少氣力!他在緊張行軍後的深夜裡,在這小本子上寫下了多少願望!他在跟敵人拼死拼活的空隙中,面對著這卷了角的破本子,又有多少次看見了自己的親人毛主席!如今,他永遠不能寫這封信了!

  周大勇從通訊員手裡把老孫的小本一把奪過去,塞在口袋裡。他想,他一定要設法把這小本子寄給毛主席。因為這是老孫生前的願望、死後的遺言。

  部隊嘩嘩嘩地前進著:戰士們,擔架隊員們……走啊!走啊!老孫沒有走完的路,同志們要走完!

  戰士們用眼光向倒下去的同志致敬。聽不見長噓短歎,看不見愁眉苦臉,只有一種沉重而又嚴肅的空氣,充滿在天地之間。

  周大勇雙手撐在腰裡,再一次地望望老孫那老誠忠厚的臉相。啊,這個跟他周大勇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士,永遠放下了自己的行軍鍋,永遠再不會向他說:「連長,我沒啥能耐,吃點苦總還行……我好賴是個黨員。唉,我做的事太少……連長,你跟指導員勞累的,教人心疼!」周大勇心裡絞痛:有多少英雄好漢倒下去了啊!有多少熱血澆在中國的土地上了啊!

  周大勇和小成,用黃沙掩埋了老孫的屍體。團供給處的隊伍過來的工夫,周大勇要了一片炮彈箱子上的木板,用刺刀削了削。他從文書手裡接過來毛筆,在木板上寫著:

  共產黨員孫全厚,五十七歲,山西孝義人,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而光榮犧牲!

  周大勇把這個木牌插在老孫的墓前,望著它,望著它!

  周大勇擦了擦頭上的汗,背上老孫留下的行軍鍋,正要去趕自己的連隊,團政治委員李誠上來了。李誠滿臉是沙土,嘴唇乾得裂開小口子,鼻孔裡塞了一團棉花,上嘴唇還有幹了的鼻血。他的馬滿身是汗,口裡流著白沫。

  李誠跳下馬,看了看墓牌;站在墳墓旁邊,臉上一條條的皺紋像刀子刻的一樣。他抬起頭,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前進著的戰士。

  突然,李誠向戰士呼喊:

  「同志們!一個戰士倒下了,千百個戰士要勇敢前進!一個共產黨員倒下了,千百個共產黨員要勇敢前進!大山沙漠擋不住我們;血汗死亡嚇不倒我們。前進!哪裡有人民,我們就到哪裡去;哪裡有苦難,哪裡就更需要我們。前進,勇敢前進!戰勝一切困難。」

  這用全部生命力量喊出的聲音,掠過戰士們的心頭,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上空雷也似地滾動。

  戰士們踏著沙窩,急急地向前走去。他們那黑瘦的臉膛上,眼窩裡,耳朵裡,嘴唇上,都是厚厚的一層沙土;兩腿沉重得像灌滿了鉛。但是,他們都挺起胸脯揚起頭,加快腳步,一直向前走去。他們都堅毅地凝視迎面移來的沙漠,凝視遠方。

  沙漠的遠方,一陣旋風卷起了頂住天的黃沙柱。就算它是風暴吧,就讓它排山倒海地卷來吧!

  周大勇趕上自己的連隊。王成德把一個昏倒的戰士交給衛生隊,也剛趕上來了。他倆肩並肩走去。周大勇敞著衣服,衣袖子卷到肘子以上,兩手撐在腰裡,肩上搭著米袋子,他揚起頭邁著大步,向前走去。他現在的神氣,就像每次部隊在戰鬥中快要出擊時的神氣一樣。他瞅了王成德一眼,像要說什麼,可沒說出來。

  太陽快把人燒焦了。渴,渴,渴,渴得要命,任何人都感覺不到自己嘴裡還有舌頭和牙齒。心臟在猛烈地跳動,但是血液仿佛卻越來越稠,越來越流得緩慢了。人們身上手上和脖子裡的血管,都發紫地暴起來了!戰士們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意志力量,可是不能休息,不敢休息,因為有人坐下去就會永遠起不來!部隊行進著,加快速度地行進著。戰士們都眼巴巴他望著前邊,希望前邊就是鄉村、市鎮、草地和流水。往日他們走過千百個市鎮、鄉村,穿過許多草原,涉過許多河流。那時候,他們很少注意這些時常見慣了的人煙萬物。現在,當戰士們遠遠看見一個黑點的時候,就有說不出的歡騰。可是,他們走近那黑點,一看,原來是一堆蒿草。多少次希望變成了失望!慢慢的,戰士們也不看了,悶著頭走吧!總會走到沙漠的盡頭,走到希望的邊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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