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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三

  再次打擊了胡宗南重要的幫兇馬鴻逵匪徒,收復三邊分區以後,西北野戰軍在長城沿線作短期的休息、整訓。旅司令部召開了營以上幹部會議,佈置休息、整訓期間的練兵工作。會議一直開到晚上九點鐘才結束。

  旅長陳興允在房子裡來回踱著,像在籌思什麼問題。

  緊張艱苦的戰鬥生活,向革命戰士要求旺盛的精力。陳旅長在作戰的時候,幾天幾夜不睡覺;端上一支蠟燭,站在地圖下,從上燈時光站到雞叫,從雞叫站到更深夜靜。現在,部隊雖然在休息、整訓,從表面上看來軍隊生活是平靜得多了,但是擺在陳旅長這些幹部面前需要解決的問題,比行軍作戰中遇到的問題複雜得多了。

  他渾身充沛著力量,眼睛光芒四射,絡腮鬍子半個月沒有剃又長得黑茬茬的了。人說鬍子是衰老的記號,可是他的鬍子更增加了他的英雄氣概。

  有些個中年人,雖然經過很多磨煉,可是他年青時候的性情或嗜好,總以某種形式顯露在他的舉動上,哪怕這些顯露常是很難察覺的。陳興允現在的舉動,顯露出他一九三〇年還是一個工農紅軍的連長時,定是正直、勇敢、愉快而又剛烈的人。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躺在地下鋪的馬褡子上,頭邊放著洋磁碗做的燈盞,燈焰一跳一跳地晃著。他借著燈光,看毛主席寫的書:《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

  房子中的牆角,放著一張破方桌。桌邊有兩個參謀和一個政治部宣傳科的幹事,在抄寫什麼材料。陳旅長有時候走在他們跟前,伸頭看他們手裡舞動的筆尖。

  楊克文坐起來,機敏地看了旅長一眼,把書本卷起在膝蓋上敲著,自言自語地說:「許多人參加了同樣一個會議,聽了同樣一個報告,看了同樣的一本書,可是各人有各人獨特的心得!」

  陳旅長沒聽清旅政治委員的話,他扭轉身正要問,楊政委又說:「毛主席這本著作,我幾年來看了至少有幾十遍,可是現在讀起來像是第一次才讀,覺得書裡每一句話都特別親切、寶貴。怎麼搞的?有些道理毛主席早就說過咯,自己也多次聽過咯,可是自己在實際工作中花費了很多力氣以後才能比較深刻地領會一點。老陳,人,有時候可真笨得出奇啊!」

  他急急地把書翻過幾頁,說:「好久以來,我腦子裡有些片斷的體會,閃呀閃的,可是把它收攏不起來。看,老陳,看!我讀了這一段,突然腦子裡像是起了一種變化:一切片斷的體會都聯貫起來了,明確了。看!這一段:關於集中使用兵力的問題,尤其是這一句話,我看了,一下子就兜出來很多問題,像是自己的腦子裡突然豁亮咯。」

  陳旅長意味深長地說:「這說明任何一點道理要真正變成自己的,確實是很不容易。不要說你沒有體驗過的事情,就是你拿全部心血體驗過的事情,也要反復多少次,那你才真正算在鬥爭生活中,學習了一點東西。也許經驗主義還在我腦子裡作怪,我總覺得人是按照自己的經歷走路的。」

  楊政委把膝蓋猛地拍了一下,說:「一句話,你能把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道理和實際工作結合一點,你就進步一點;結合得多,你就進步得快;但是每一點結合都是不容易的。老陳——」陳旅長用手勢打斷楊政委的話,說:「瞧,小夥子們打瞌睡咯!」

  楊政委說:「年紀越輕瞌睡越多。我背機關槍的時候,部隊一宿營,躺下立刻就睡得呼呼叫。」

  陳旅長走過去,輕手輕腳地把自己的棉衣給一個年青的參謀披上。

  那個參謀醒來了。他又疲乏又不好意思地說:「旅長!我不瞌睡,你倒應該睡一陣。」

  陳旅長大聲笑了。他把煙捲的一頭在桌子上磕了磕,說:

  「亂彈琴,睡得咕咕的,還說不瞌睡!」

  他坐在那些青年人旁邊,看著他們孩子式的臉膛,談說賀龍將軍的工作精神(他有很長時期跟隨賀龍將軍戰鬥),談說戰士們的英雄氣概跟克服困難的事蹟。

  一個幹事說:「旅長!人要常常想到戰士們的英雄行為,就覺得自己有使不盡的力氣!」

  陳旅長說:「對呀,對呀!身體需要營養,思想也需要營養。身體不營養就要垮,思想不營養就要枯竭。不同的是:一頓不吃飯肚子就鬧意見;十日半月不營養思想,人還不一定能感覺到。可是當一個人感覺到思想枯竭了的時候,同志,那他的生命就完結了——死咯,徹底地死咯!而且世界上沒有比這種死亡更可怕。」

  一個參謀把桌子上的紙張收拾了一下,說:「說來說去,反正我看到戰士們的英雄行為,就覺得慚愧!」

  「慚愧?」陳旅長舉起頭,回憶思索著。「我很少有這種感情。戰士們的英雄行為總是強有力地鼓舞我前進。是鼓舞而不是慚愧。你不同意?咱們可以辯論呀!」

  那個參謀說:「我們不能和你比。你為黨做了很多事情,可是我們——」陳旅長打斷他的話,說:「你這不是成心說顛倒話麼?同志!戰士們,我們的戰士,才是為黨做了很多事情的人,才是為黨的事業衝鋒陷陣、赴湯蹈火的人。」

  夜深了。一陣陣的風從沙漠中吹來,沙子打得窗戶紙沙沙響。遠處傳來駱駝的鈴鐺聲。隔壁房子裡,老鄉的孩子從夢中哭醒來,母親悠然愛撫地乖哄孩子。孩子的哭聲慢慢地消失了。

  陳旅長看著那些參謀們抄寫起的東西,一句一句地修改,掂量每一個字的輕重。有時候,他為一句話、一個字,捉摸幾十分鐘。有時候,他抬起頭責備地說:「搞什麼嘛!你完全寫錯了。文化教養差,還不開動腦筋學習。思想懶漢,是最沒有出息的!」說著,他就在床頭上翻出一包書:有幾本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主席的著作,有一本《孫子兵法》,兩本寫戰爭的小說,還有五六本描寫愛情故事的外國文學譯本。

  陳旅長講著各種書的內容。他講得興奮了,就放聲大笑。

  他笑得那樣純真、愉快,簡直像一個毫無掛牽的青年似的。

  叮——當——叮——當——夜深人靜,遠處傳來的駱駝鈴鐺聲,聽得更真切了。這種持續不斷的聲音,在廣闊的沙漠上空波蕩,聽來是深遠的靜穆的。這種聲音,讓人想起堅韌的生命力量和沉重的勞動;也勾起了人的回憶。

  楊克文把書放在一邊,平躺著,用手墊著頭。他靜靜地聽著駱駝的鈴鐺聲。過了好一陣,他說:「今天下午我和周大勇談了談。奇怪!我看見他,就想起自己剛參加部隊時候的情形。」

  陳旅長說:「周大勇總是儘量避免跟我碰頭。有閒空子,我要好好整治他!」

  「你對他太嚴厲咯!」

  「那是喜愛他呀!」

  叮——當——叮——當——駱駝鈴鐺聲漸漸的遠了。夜深了,這聲音雖然很遠,但是聽來還非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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