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九四


  劉桂蘭走不多遠,白玉山攆出門來,把她的被子送給她。她夾著她的一條精薄的麻花被子,冒著雪走了。腳步聲音聽不見以後,除了風聲,四外再也沒有聲響,屋裡滅了燈。幾分鐘以後,白玉山發出了舒坦勻細的鼾息。

  第二天早晨,白大嫂子先起來,上農會工作,郭全海含笑沖她說:「快回去吧,這兒今天沒有你的事,我知道你心在家裡。」白大嫂子笑眯眯地罵:「你胡扯。」但是兩腳早就往外移,一會兒就邁到院子裡去了。郭全海在屋裡嚷道:「叫白大哥到農會來玩,別老在家守著,把朋友都忘了。」白大嫂子回到家裡的時候,白玉山睡得正甜。她挽起袖子,摟柴點火,燒水煮肉。她的頭髮也鉸了。青布棉袍子上罩一件藍布大褂,乾淨利索,標緻好看。參加婦女會之後,她性情變了,她的像老鴰的毛羽似的漆黑的眉毛不再打結了,她不再發愁,光是惦記白玉山。現在白玉山回來了,她的性格就越發開朗。她一面聽聽裡屋白玉山的鼾聲,一面切肉,一面低聲唱著秧歌調。

  白玉山起來,穿好衣裳,洗完臉,就上農會找郭全海嘮嗑,到吃飯時才回。吃過頭晌飯,屯子裡的幹部,從郭全海起,直到張景瑞、老孫頭,都來瞧他。白家的門口,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兩口子間的關係,也和早先不同了。在早,白大嫂子瞅不起自己的掌櫃,她較他能幹,比他機靈。他粘粘糊糊,老是好睡。現在呢,他精明多了。下晚睡覺,他還是不容易醒來,白天卻不像早先似地好睡。他還常常告訴白大嫂子,叫她「提高警惕性,反動派心裡是有咱們的」。他跟人說話,都有條有理,屯子裡的人們也都佩服他。客人走後,白玉山從他帶回來的一個半新半舊的皮挎包裡,拿出一張毛主席的像和兩張年畫。這是他在火車上買的,一張年畫是《民主聯軍大反攻》,一張就是《分果實》。白玉山打了點漿子,把年畫貼到炕頭的牆上;又到灶屋,把那被灶煙熏黑的灶王爺神像,還有那紅紙熏成了黑紙的「一家之主」的橫批和「紅火通三界,青煙透九霄」的對聯,一齊撕下,扔進灶坑裡。他又到裡屋,從躺箱上頭的牆壁上,把「白氏門中三代宗親之位」,也撕下來,在那原地方,貼上毛主席的像。他和白大嫂子說:「咱們翻身都靠毛主席,毛主席是咱們的神明,咱們的親人。要不是共產黨毛主席定下大計,你把『一家之主』、『三代宗親』,『清晨三叩首,早晚一爐香』,供上一百年,也撈不著翻身。」臨了,白玉山說道:「咱們要提高文化,打垮腦瓜子裡的封建。」

  往後,白大嫂子對屯子裡的婦女也宣傳這些,叫人們上街去買年畫,買毛主席像,扔掉灶王爺。臨了,她也總是說:「咱們要提高文化,打垮腦瓜子裡的封建。」

  婦女小組,改成識字班,並請栽花先生做文化教員。但這是後話。

  劉桂蘭呆在趙家,白日照常去工作,下晚回到家裡來,做針線活,或者給鎖住剪一些窗花。日子過得樂樂和和的,轉眼就到了年底。

  臘月二十九,劉桂蘭從識字班回來,正在幫趙大嫂子包過年餃子,她婆婆來要她回家。杜老婆子坐在裡屋通外屋的門檻上,嘴裡叼個旱煙袋,沖劉桂蘭說道:「你還是回去。過年不回去還行?」她說著,兩眼瞅著趙大嫂子的臉色。

  劉桂蘭幹乾脆脆回絕道:「我不回去。」

  杜老婆子抽一口煙,笑著開口道:「到年不回家,街坊親戚瞅著也不像話。革命也不能不要家呀,回去過了年,趕到初五,再出來工作。好孩子,你最聽話的。趙大嫂子,幫我勸勸吧。」

  趙大嫂子沒吱聲。劉桂蘭心想:「這會子糖嘴蜜舌,也遲了。」她又想起了那尿炕的十歲的男人,還有一雙賊眼老盯著她的公公,鏟地時她婆婆使鋤頭砍她,小姑子用言語傷她。走出來的那天下晚,下著瓢潑雨,她跑到院子裡,聽見狼叫,爬上苞米樓子,又氣又冷又傷心,痛哭一宿,這些事,到死也忘不了啊。想到這兒,她晃晃腦袋:「不行,我死也不回去了。」

  杜老婆子聽她說得這麼堅決,收了笑容,用煙袋鍋子在門檻上砸著,豎起眼眉說:「回去不回去,能由你嗎?你是我家三媒六證,花錢娶來的。我是你婆婆,多咱也能管著你。要不價,不是沒有王法了?」

  劉桂蘭放下正在包著的一個餃子,轉臉問道:「誰沒有王法?」

  趙大嫂子也說:「老大娘,這話往哪說?劉桂蘭是婦女識字班的副班長,鬥爭積極,大公無私,你敢說她沒王法?她沒有地主的王法,倒是不假。」

  鎖住在炕上玩著花梨棒①。聽到杜老婆子跟他媽媽吵嘴了,他扔下小棒,跳下地來,從身後推著她罵道:「滾蛋,你這老母豬。」

  ①一種棒子似的玩具。

  杜老婆子一動也不動,聲音倒軟和了一些,吧口煙說道:「她是我家的人,逢年過節,總得叫她回去唄。」

  趙大嫂子帶著笑,又有分量地說道:「逼她出來,這會子又叫她回去,你這不是存心糟踐她?」劉桂蘭又低著頭,一面重新包餃子,一面說道:「過年我上街裡去參加,不算你杜家的人了。」

  杜老婆子冷笑一聲道:「你參加也唬不了人。我家獻了地,也算參加了。」劉桂蘭抬起頭來說:「你也算參加?在『滿洲國』,你們打麼,光復以後,你還和大地主一條藤,說的幹的,只當人們不知道?咱們農工會、婦女會還沒挖你臭根呢。也算參加!」

  「我們幹了什麼,說了啥呀?倒要問問。」杜老婆子只當這童養媳一向膽子小,不敢說啥。氣勢洶洶地逼著她說。劉桂蘭常常聽蕭隊長說,光鬥大地主,小地主和小經營地主①先不去管他。小老杜家是小經營地主,她就沒有提材料。這會子杜老婆子裝好人,反倒來逼她,她氣不忿,就翻她的老根:「十月前兒,你不說過:『你們抖擻吧,等「中央軍」來,割你們的腦袋。』」

  ①租了地,又雇許多勞金來種,叫經營地主。

  杜老婆子急得嘴巴皮子直哆嗦,她知道,「中央軍」是盼不來了,慌忙說道:「你瞎造模。」

  這時候,來了不少賣呆的,老初、老孫頭也聞風來了。劉桂蘭膽子更壯,又說:「言出如箭,賴也遲了。那天你蹲在灶坑邊對火,說了這句話,你忘了,咱可忘不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